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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卯时初刻。
皇城,天子寝宫。
距离上朝还有将近一个时辰。
自从李端登基之后,他便将上朝的时间稍作调整,夏秋两季为卯时三刻(早上六点),冬春两季则是辰时初刻(早上七点),这对于京中那些上了年纪的官员来说,足以称得上皇恩浩荡。
当初先帝在位时,无论春夏秋冬寒风苦雨,京官必须在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赶在卯时初刻之前入宫静候,这毫无疑问是极其痛苦的折磨。
李端就是通过这种数不胜数的小细节,以及更加重要的放权和尊重,逐渐收获朝中一些大臣的忠心,而不是只靠着慷慨激昂的大道理和虚无缥缈的许诺。
寝宫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这不是他喜欢铺张奢靡,而是今天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李端靠在榻上,织经司提举秦正和太子李宗本肃立一旁。
殿内还站着一位鬓发微白的中年男人。
他的表情很凝重,额头上泛着细密的汗珠。
虽说天子寝宫颇为温暖,不像室外那般寒气浸骨,但他如此神态也显得太过紧张。
李端见状便打趣道:“桂爱卿,伱待会施针的时候可不要这么紧张,你的双手可掌握着朕的性命。”
“陛下……”
中年男人欲言又止,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却是比哭更难看。
李端淡然道:“这是朕自己的决定,桂爱卿不必担心。你在太医院待了十二年,理应知道朕绝对不会迁怒于人。”
中年男人便是太医院正桂秋良,也是神医薛怀义的大师兄,他们两人便是先帝朝太医院正郁李仁最杰出的弟子。
李端这句话让桂秋良感触极深,他当然知道历朝历代,太医这个行当极高的危险性,稍有差池就是死罪。但是在他进入太医院这十二年以来,天子和宫中贵人从未刁难过太医,哪怕是在大皇子伤重不治的那个夜晚,天子在极其悲痛和愤怒的情况下,也没有将悲愤发泄在没有救回大皇子的太医身上。
十二年来,太医院有人来有人走,也有一些人受到国法的严惩,但都事出有因,没有一人含冤而死。
这就是桂秋良对天子这句表态深信不疑的原因。
然而他抬头望着榻上天子虚弱的神情,一时间只觉悲从中来,跪地叩首道:“微臣医术不精,恳请陛下降罪!”
李端轻轻一叹,示意秦正将这位忠心耿耿的太医院正扶起来,道:“朕知道你一片忠心,想让朕多活几年,如果这个愿景能够实现,朕当然不会拿自己的寿数冒险。但是如今大齐正遭到强敌的侵袭,朕岂能躺在病榻上苟延残喘?既然时日无多,朕理当勤勉于国事。命数如此,朕早已坦然接受。”
“是,陛下。”
桂秋良语调微颤。
李端看了一眼旁边沉痛难掩的太子,缓缓道:“无论如何,朕总不能在百官面前出丑,施针吧。”
桂秋良沉默片刻,最终再次跪下朝天子行叩首之礼,一字字道:“臣领旨。”
他起身来到案旁,将自己的药箱打开,从中取出一卷锦带,摊开之后,上面数十根长针在明亮的烛火下泛着寒光。
这是他的恩师郁李仁传下来的金针之术,只有他和薛怀义两人完全掌握。
秦正和太子默默地看着,两人眼中不约而同地涌起黯然神伤之色。
桂秋良平复心境,双手稳如磐石,金针纹丝不抖,依次刺入天子的穴位。
李端从来没有习武的经历,他的身体因为十五年的操劳和疾病的摧残也已极其虚弱,然而面对习武之人都会感觉到剧痛难忍的金针刺穴,他脸上依旧古井不波,深邃而又镇定的眼神一如往日。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清楚这种秘法会更快让他走向生命的终点。
但是这不重要。
因为桂秋良手中的金针可以让他暂时忘记身体的病痛,暂时找回当年那个策马奔驰在大齐疆土上的皇七子。
如此便足够了。
他是大齐天子,纵然疾病缠身,又怎能缠绵榻上,无奈而又绝望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大半个时辰之后,梳洗更衣之后的李端身着玄色龙袍,步伐沉稳地登上御辇,在太子、禁卫和宫人的簇拥中,去往前朝端诚殿。
当此时,晨光初现,人间得见光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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