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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坐下来以后,周围人,最起码是其他立场中的聪明人便晓得,这位黜龙帮首席又在用话术与辩论上的诡道来强行宣布胜利了。法
这种总结性的表达、俨然胜利般的转场,配合着之前的确占优的讨论过程,当然很容易引起支持者的共鸣,但也很容易引起观点对立者的不满。毕竟,既然是坐而论道,大家各持观点,凭什么就你几句话后要强行宣布胜利呢?
你胜了,难道我们败了?
“张首席说的很好,但这般轻易便要下定论了吗?”张伯凤怔了怔,回过神后指着太阳失笑来对。“这位至尊刚刚过头顶。”
包括冲和道长在内,许多人也都抬头看了一眼。
“非也,天下哪有什么事情有定论?”张行也看了眼日头,然后坦荡来应。“只是觉得话说到这里,恰如那些帮派豪强争夺利市时打擂一般,我们黜龙帮可以做擂主了……毕竟,之前议论,诸位虽多有观点,且自成体统,但恕我直言,都还是个人之思索,不似我们黜龙帮多人呼应,内容详实,渐成体系,而且诸位多是空论,不似我们,是一刀一枪在实证着的,仅此一条,我觉得便可以反客为主,做这个守擂的人了。更不要说,之前讨论虽然零散,但到底是我们占优。”
张伯凤沉默了一下,欲言又止。
首先,对方这通解释不还是要强行宣布胜利吗?哪怕是阶段性胜利?法
可与此同时,张老夫子也听出了一点其他的意思,那就是对方似乎有隐约指责他这个会议召集人,没有对黜龙帮留有应该有的尊重与余地。
说白了,这场集会是干吗的?
是他张伯凤对历史进程的思考陷入到了死胡同,他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念想,自己的追求,却因为年事已高和时势发展而很难再验证,甚至无法做一个完整的理论表达出来。这个时候,他注意到了张行和黜龙帮,这个年轻人一如既往的胆大和自信,而黜龙帮的突飞猛进也似乎表明他们掌握到了一丝呼应天道的脉络,所以想过来了解一下,并进一步寻求相关验证。
然而,这种验证是大宗师凭借自己的暴力优势单方面促成的,本质上是一种强迫行为,实际过程中也的确表现为一种大宗师对黜龙帮和黜龙帮众人的审视,最起码是居高临下感觉的。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张伯凤的理论和想法是可以输的,输了也就是输了,他年纪这么大了,输了不过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但黜龙帮却不能输,或者说输不起,一旦黜龙帮输了,尤其是眼下这个尚有曹林在侧的局面,再加上黜龙帮素来喜欢讲道理拿道理压人做开路的特殊造反方式,很可能会导致严重后果,放大到现实层面就是血淋淋的人命,而且是数不清的人命。
这个事情是如此严重,所以哪怕张伯凤的集会实际上让黜龙帮获得了一定喘息之机,也不能换来黜龙帮人士的稍微放松。
张行一直以来的诡辩话术与小动作,以及言语中的傲慢与攻击性,似乎正是在隐晦的表达这种不满和愤怒。法
张伯凤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有些犹豫。
但沉默了片刻一阵子后,这位大宗师还是缓缓摇头:“老夫晓得张三郎的意思,但有些东西,还是要尽量求个明白才行,否则老夫这四面不讨好的恶人岂不是白做了?今日之会,既可以堂而皇之将大魏必亡说出来,将曹氏父子为巨贼说出来,那其他人其他事的对错,一些道理的优劣,凭什么就要遮掩或者中途而废呢?咱们今日说的是将来天下应该往何处走才会更好,这种事情,如果真的觉得自己是对的,为什么要怕辩论和对比呢?我的想法若是不行,你尽管说来,你的想法若是不对,也该及时收手。”
“所以在下说,若诸位有问,我自当答。”张行干笑一声,不置可否。
“不光是诸位问,阁下来答,我更想请阁下先来问一问、审一审老夫,让老夫先弄清楚我的念想是如何不合天道的。”出乎意料,张伯凤居然选择了先从自己开刀。“我的念想与道理,之前已经说的差不多了,阁下觉得哪里有问题呢?”
张行认真打量了一下坐在对面的这位极为瘦削的大宗师,稍微一顿,然后便立即坦然来对:“其实,我并不觉得张夫子的道理就是全然错的,也不觉得我们黜龙帮的道理就一定是全然对的,因为道理的对错,在不同的层面,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都有可能是变化的……不过,正如张夫子所言,我们这些人既然选了这条路,而不是另一条路,便是因为我们以为它在此时是对的,将来也或许是对的,否则何必来做呢?”
众人听得此言,多觉得张三郎这是被大宗师压得有些怂了,此时开始叠甲。但也可能是经历了之前的一番辩论,对他有信心的人倒是明显更多了些,而几名黜龙帮列席人员,更是心中微动……因为张首席在谈及黜龙帮的“道理”或者“念想”时,用的是“我们”所选,而不是“我”所选。
这就跟之前在黑帝爷观立木牌子一样,署名大家都有,就显得很尊重人了。法
另一边,张首席也果然继续说了下去,且没有再避讳关键的问题:“若要说张夫子的道理哪里不对,就不免要说自己这边为什么对,而究探张夫子与我们黜龙帮的道理差异,比较明显的地方其实有俩处……其一,张夫子希望向旧时候走,而我们黜龙帮希望往新时候行;其二,张夫子希望分权,地方上相互牵制,避免形成一个巨贼为祸天下,我们以为该集权还是要集权,不能因噎废食……”
“的确如此,这两条最明显。”张夫子脱口而对,毫不避讳。“那咱们一个个来说,第一条,老夫以为往旧时走是妥当的,因为旧时的东西是被验证过优劣对错的,直接拿来用便可,而老夫想着回到白帝爷之前却又说有一位白帝爷做共主最好,便是以为那时候正是过往之顶点,文书大举刊行,百姓稍得富足,而白帝爷本人当时定下的许多制度、法律,也算是好的。与这些经过前年考验的事物相比,新的事物便是再看起来再出色,未经验证,也总是不能定优劣对错的……张首席以为如何?”
“夫子若是这般言语,恕我并不能以为然。”张行大约扫视了半圈外围人士,却发觉此时外围人士已经重新认真起来,包括王怀绩,但不知为何,这位抱着镜子的宗师马上就嘴角莫名扬了一下。“首先,新制度、新律法、新风俗等等所有新事物从来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而是有传承的,他们本就是建立在旧事物上的,因时而新罢了,我们的新与张夫子的旧,看似对立明显,其实反而有异曲同工之妙……譬如说《黜龙律》,即便是张夫子和张夫子得意门生也都称赞,它难道不是我们黜龙帮推出来的最明显的一件新事物?而这个新事物之所以可以坦荡放出来,是因为我们黜龙帮在放出来之前便已经晓得,这些律法都是有传承的,每一条从何时起,到何时废,又为何兴,都已经讨论清楚,这才会有《黜龙律》……不信,张夫子问一问崔分管,听他讲一讲,若有哪条新款没有个五百年的根由发展,便算他学问不精。”
崔二郎即刻起身,朝张老夫子拱手:“不瞒张夫子,诚然如此,在下愿意逐条逐句来往魏律、齐律、陈律、唐律中做追溯,便是更早到夫子最欣赏的千年前也可稍作尝试,因为唐律也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张伯凤怔了怔,缓缓点头,复又摇头:“这个说法是有些道理的,我也相信两位,但其实还是不对……因为新旧之争不仅仅是一件事情是否同时包含新旧这么简单,更是说行政者面对新旧选择时做决断的一种依据……”
“激进与保守。”张行立即会意。“同样是一个事情出来,譬如出了一个新行当,是要禁止他们,还是要鼓励他们?需要设置一条新的律法条文,比照着旧的律法,一个改的多一个改的少,这个时候选哪个?”
“正是此意。”法
“要我来选,我选改得多的,选鼓励他们。”张行笑道。“夫子呢,是反其道吗?”
“差不多,要看具体事情,但大略思路应该是与你相反。”张老夫子也笑道。“所以为什么?到底孰优孰劣?”
“孰优孰劣是永远说不清楚的。”张行倒也坦然。“因为这个问题的根本在于,你是相信这天下大势滚滚向前,前方总会豁然开朗,还是相信前方道路已经回环,变成一条圆圈,永远走不出去……而事情的麻烦的在于,寻常一个人,闷头走路,在天下大势与滚滚尘世间过于渺小了,前方到底是豁然开朗,还是已经封闭,都不是我们个人可以看清楚的……当然,我本人还是以为可以走出去的,所以才有今日与张夫子的对坐。”
张老夫子思索片刻,没有纠结其中是非,反而是认真来问:“能不能走出去,是谁来定的?或者说若前方有路,这路又是谁铺陈的?”
“这事要一分为二,若是天定好的,那就不用管他,咱们怎么想都没用,而若是天无绝人之路,路又是人自己走出来的,那就只管看人就行。”张行脱口而答。“换言之,张夫子与我们黜龙帮在此处的分歧,其实便是对天下人有没有信心的分歧……夫子,这一点我还是要说清楚的,我们黜龙帮对天下人是有信心的,是相信将来会更好的。”
张伯凤张了张嘴,没有吭声。
不止是他,内圈外圈,许多人都有了反应……有些人不以为然,有些人深以为然,还有些人虽然不以为然却也有了一丝触动。法
“夫子,我不想说什么人定胜天的言语,那些话我有一箩筐,都不带重样下的。”张行继续说了下去。“只说眼下可见者,曹氏父子成为巨贼,曹魏自然崩解,这是不是说明天下人还是分得清楚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好的?而我们黜龙帮几乎是马上应时而起,不过三载便有了我们自己的主张,并且一直在践行自己的主张,这是不是说明天下人还是有能力去做一些事的?还有张夫子今日汇集河北与晋地英杰来议论天下道理,大家云集而响应,是不是说明天下人还是有所期待,并且愿意去为了将来做辨析的?知道什么是是非,愿意去辨析和思考,然后付诸于行为,我实在是不懂,为什么许多人都对这天下人和天下大势没有信心呢?”
张老夫子终于失笑:“话到这里,我要是不认你的这几句话,岂不是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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