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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希城的上层阶级坚决不同意让渡手中所剩权力,对我们描述的,布伯平原可能发生的饥荒前景,他们一部分完全不信任我方数据分析,一部分无动于衷,极度反感我们妨碍他们囤积粮食和清肃城市的行为,一部分仍然将希望寄托于外援,试图通过占有所谓‘外邦人’的技术和财富来应对后续危机,最后一种态度在他们之中占主流地位。于是,在此次以拖延时间为目的的谈判中,他们的计划是,在谈判破裂后,通过人数优势及一些陷阱布置,扣押我方谈判代表来获得下一步的主动权。应对这种局面,我们的初步计划是做出最大的诚意姿态,同时充分发挥我们的组织效率引导城市中下层民众,关注谈判结果对他们根本利益可能造成的影响……”
在这个计划中,比较符合期望的结果是玛希城的人民对他们的上层建筑感到失望,转而支持开拓支队对更高权力的要求,就算不能实现让他们主动打倒城市统治者的理想发展,也要尽力争取城市居民最大的心理认同。
不过实际行动总有意外,有时候越是谨慎,越是细致的计划越是如此,尤其当计划的目标人人心之时。空降的新负责人十分干脆地否定了这个计划,理由是后续发展容易流向更多的政治博弈,不易引导至集中资源回复和发展生产这个目标方向,在商讨了几种行动方式后,某个十分年轻,资历又十分深厚的人说服了其他人,主动采取一种十分大胆而激进的方式,暂时解决了这个过渡问题。
云深接到报告的时候,玛希城的贵族跟行业合会代表,包括部分宗教人士已被软禁于市政厅,开拓支队安排了一个人负责同他们一对一商谈传统习俗的赎金问题。与此同时,支队开始对玛希城及其周边地区进行改造。
附件是一系列物资申请表格。
云深略略看过那叠厚厚的表单,拿起笔,逐一签字。
然后他又拿起那份综合报告,翻到责备新支负责人过于个人主义那一部分,定定看了一会,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叹息一声。
风行大地,阴云散去,晴阳当空,热光明照千里赤野。
蒸腾热浪中,时节仿佛一步跨入夏季,然而在历法上,春季此时尚且保留了一个尾巴。
对不能天生天养,又再难狩猎于原野的聚居人类来说,春天是一个既艰苦、又充满希望的季节,从播种希望到收获结果,这漫长过程中的忍耐煎熬便是生命的轮回,饥饿的冬季过去,青黄不接的春季即将过去,又有辛劳而不减饥饿的三季将要到来——
天爷呀,让虫儿少吃些嫩芽吧,我愿日夜躬身对这泥土!天爷呀,让那雨水多些浇灌田地吧,我愿被茅顶漏下的雨水淋透!天爷呀,让那领主少收些租税吧,我只求性命不被一并拿走!天爷呀,让您的代行者多些仁慈吧,我已将脊背送到他脚下,您的眼睛何时才看到我们贴在地上的头颅?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呀,我们不是这羔羊,我们是羔羊嘴下的青草,是它脚下的蝼蚁!
歌谣年复一年,在茅屋中,在田野上,在山林里传递,低沉又压抑,连歌唱的人都已完全忘记它真实的模样——“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呀,我们不是这羔羊,我们是羔羊嘴下的青草,是它脚下的蝼蚁!杀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呀,死了我们的血亲骨肉,你们也要到地下去!”歌谣最初的传播者早在血与火中消失,他们所属的民族正在世界边缘挣扎着回到历史,相隔千万里的世界另一端,人们用不同的语言,又叹出了这样的歌。
重返人间的凶猛阳光带来的并不是希望,急剧攀升的温度在一些地区引起了新的疫情;洪水退去后的淤泥在原野各处沉积,短短时日就被晒成了龟裂的泥壳,只有生命力最强的杂草能从它们的缝隙中生长出来;有些地方的土地甚至析出了薄薄的白色盐霜,这样的农地即便休作,也难以恢复地力;许多领主同富有农民的大牲畜在这场长久的灾难中大量损失,用于复垦的农具同人力变得稀缺;夏粮难以播种,而在此时,历来以丰饶闻名的布帛平原,不同的地区都出现了粮食匮乏的状况……
恐怕连最不关心人间的高塔修士都知道,又一场残酷灾难的阴影已经升起。
玛希城便在这片阴影中凸显了出来。
虽然这座城市早已因为外邦人的存在声名远播,但似乎直至今日,贸易者们才发现他们的不可替代——只有外邦人才有足够的并且对症的药物,也只有他们才会以一般领地负担得起的价格出售铁器。确实,这些异乡异客从未得到过武器的经营许可,可他们的出身之地显然拥有丰富的金属矿藏和极高的冶炼技艺,能够让他们以低廉价格出售相当数目的金属农具。至少在这个灾年之前,还有许多人认为这不过是外邦人绕过行业合会限制的一种方式,也乐于接受这种打开市场的手段——纵然由于炉温不足而难以对这些器具再加工,让一些不那么计较的使用者需要时间来习惯用之战斗,外邦人的铁器售价仍旧低于布伯平原的锻造成本,更不必说那千锤百炼的优良品质。
早有传言,水灾还未过去的时候,外邦人就有意修改他们的农具定价,不过玛希城的统治者一方面不愿意放开限制,害怕市场因此变得更加混乱——外邦人得利更多,传统贸易被挤压得更难以生存;一方面又不敢加税,怕进一步激化同外邦人的矛盾——在此之前,那份歧视性的税率便已高到了令人很难不垂涎的地步。双方都曾努力克制以避免冲突,但矛盾的本质从未改变,发作不过早晚。
即使垂涎和嫉妒着玛希城获得的种种好处,在外邦人展现出他们许多的非凡能力后,其余城市及领地也不得不顾虑引狼入室的后果。在这不到三年的短暂时间里,他们眼睁睁看着外邦人在布伯河的明珠港口生根发芽,从冬季至春季水灾发生的那些争端,不过是玛希城长久积累下来的怨憎爆发——发现自己渴望的富裕和强大都来自于躯体的寄生者,代价一旦付出就难以收回,一日比一日更深地察觉对方不紧不慢的侵蚀,谁不对此感到恐惧呢?虽然谁也不能说自己坐在玛希城的主人位置,就能抵抗外邦人那邪魔般的诱惑,只不过那些观望的领主及贵族们认为,假若易地而处,他们肯定不会像那位也曾有些声誉的城主那般昏庸,给外邦人那么多反抗乃至于反噬的借口。
毕竟若外邦人被赶走,对许多人来说都是痛苦的——谁能在用过外邦人制造的器具,品尝过他们的盐和糖,购买过他们的香料,使用过他们的布匹之后,还想回到过去艰苦的日子呢?可若是外邦人获得了胜利,那也是难以接受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外邦人应当只是一些外来的贸易商,而不是以金钱开道的侵略者,一旦他们生出不应有之心,就会变成整个平原的敌人,尤其他们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如此异端,如此格格不入——
但在卡德兰伯爵率兵来援的消息面前,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
玛希城的劳博德城主令人敬重的一点,是他竟能将伦斯镇及其所有的良港从伯爵手中争取为自由城市,这番成就之难不亚于虎口夺食,虽然伯爵确实因为某些目的需要大量金钱,而他善于经营领地却不擅长商业,以至于一处良港荒废许久;虽然劳博德城主是伯爵的堂弟,并身家丰厚;虽然伦斯镇改为玛希,是伯爵一匹爱马的名字;虽然玛希城的贡赋是一般领地的三至五倍(这是玛希城最初接受外邦人的原因)……总而言之,一旦玛希城陷入危机,伯爵绝不会坐视不理。对这位只有三十五岁,年富力强,并战绩辉煌的伯爵来说,这世上最令他厌恶的就是盗窃他财富的蟊贼,第二等厌恶的是异端,第三等厌恶的是不虔诚,不本分,不知足,不勤劳的下等人——
若非劳博德城主斡旋,外邦人三等占全。
若说外邦人同玛希城上层人士的矛盾是时积日累所致,过程仍有缓和之地,曾将林中偷猎的领民一家生制成肉条,并在宴会同客人分享的卡德兰伯爵一旦来到,局势便是如同水火,不死不休。
外邦人虽然时常做些极其费力而回报极小的事,但他们绝对算不上愚蠢,许多迹象也证明他们有自己可靠的消息来源,他们不可能不知关于伯爵的种种传闻,以及伯爵正挥军南下之事。但在他们以必定触怒于他的手段,如此迅速夺取了一座城市后,玛希城仍城门大开,旅舍大街仍生意如常,好像他们自始至终的目的只是做生意似的——外邦人还新开了一间店铺专门出售种粮,随着新船靠港,数不胜数的铁质农具堆积成山,但最让人震惊的是,在这个为彼独尊的市场上,他们的所谓调价,竟是将铁质农具在原价基础上再降一半!并且其余器具也有不等降价,只是不如农具这般吓人并十分应急而已。
讯息如闪电扩散,来自各地的领地管事同商人蜂拥而至。
在这个时节,在这样大的利益面前,人们有意无意忽略了发生在眼前的许多异象,大军正在迫近,他们唯有竭尽所能,倾尽资财,将身上每一样有价值的东西换成外邦人的商品,甚至比外邦人看起来更不希望伯爵军队的到来,因为那意味着今时今日都将变成令人叹惋的美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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