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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闻终不及眼见,传闻总是有许多夸大以及扭曲,但今日身处此地,他们才发现真实的景象竟比传闻更惊悚。在远望术的辅助下,没有城墙遮掩,众人一眼便能望见那成群的,即将完成的厚重建筑,视线沿着那些棋盘格一般的宽阔道路延伸,无数相似的坚实骨架林立,行驶路上的车马犹如蝼蚁……这座建设中的城市之宏伟足称震撼人心,尤其这里的所有人知道玛希城才陷落了多久,然而看看这座城市,看看城外那大片的平整土地,同那些纵横交错的沟渠——
何等令人战栗!
众人在坡上站立良久,才默默无言地上马登车。
压抑的车队继续前进,在他们背后,又一批逃荒者爬上了山坡,不须法术,他们一样看到了远方那座模糊的巨大城市,喜悦的欢叫响彻了天空。
道路的状况渐渐变好了,坐骑的蹄声变得规律,装了弹簧的马车也越来越平稳,但不久之后,这种平稳和规律就被扰乱了,地面传来不自然的震动,迎面而来的风裹挟着硫烟的气味,还有那个声音,那个比野兽咆哮更低沉,还要非理性,就如同来自地底的轰隆震颤——
使者的车队终于绕过了丘陵,钢铁巨兽迎面而来!
即便有前探骑士早早报知众人,这一刻仍有许多人叫出了声音,受惊的坐骑扬蹄嘶鸣,队伍的阵型顿时凌乱起来,随行的剑仆一边慌乱地安抚这些并非不曾见过血火的神骏,一边畏缩地用眼角偷瞄前方不远的庞然大物,鞍上的骑士紧紧握着自己的武器,和马车中探出头,露出脸的大人们一同沉默地看着那头怪物——作战所向披靡,翻地力大无穷,日夜不休,喷火吐烟,却在外邦人手中顺服如羊——所有人都被务求验证的东西,如今就在他们前方。
眺望外邦人的城市时,他们已经通过空中的凸镜见过它们的影像,但这仍不能减少真正直面时的窒息。这具造物并未生着利刺与尖齿,也没有长出可憎的触肢,它的具足是平坦的,行动很缓慢,但依旧令人恐惧,首先是恐惧它的力量——这样一个怪物本身看起来已经极其沉重,但比它更沉重是,是被这怪物厚重的金属臂膀环拥住的巨大轮碾,那有许多规则突起的表面生出了泥水侵蚀的锈迹,当它停留时,就像巨岩生在地上,当这具钢铁怪物平稳地推动这也许只有神话生物才能举起的金属雕塑前进时,连大地都要为之屈服——而这样的造物竟又真真切切是人造的,这才是最大的恐怖。
哪怕不去追寻这些怪物的力量核心来自何方,不去思索造出这样一个怪物需要何等的神乎其技,仅仅只看组成了它骨骼与血肉的钢铁,王国需要多少座铁矿,多么长的时间来提炼?
直到路旁走出人来,引导被迫后撤的车队绕过这个路段,使者们才回过神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直接同外邦人的人接触,对方自称是筑路人,正在建设一条从城市通往他方的道路,这是一个艰苦而低贱的职业,然而他们又竟敢要求他们拿出证明身份的信物——这些人看起来完全不像什么苦力,苦力是完全不可能穿着皮鞋,更不必说那样质地细腻的织物的,何况他们行止有序,肢体强健,脸色红润,与他们一路见到的愁苦贫民天差地远,当车队辚辚驶过时,他们拄着手中的精铁工具,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马上的骑士和垂着幕帘的饰金车马,在他们身后,炼金巨兽隆隆前进。
这是一个下马威。
这令人生出一种被低视的恼怒,却又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心安。他们已经进入外邦人的地盘这般深,这些异端倘若一直毫无反应,那就要人不得不疑心起他们在酝酿什么阴谋来,相较之下,这般低劣手段并不足以动摇公使们的意志。实际上,比起他们的财富及技艺,外邦人在传闻中并未展现出多少智计过人之处,虽然贵族和教士口口声声他们蓄谋已久,步步为营以阴毒手段窃取城市,但他们也说这些异端愚蠢蛮横,自寻死路——在伯爵撞得头破血流之前。
当你的力量足够强时,进攻未必需要考虑谋略,然而一旦你需要停下来,就如一块安放的石砖,仍然足够坚硬,但水一定能够渗进去……只要你仍然是人。
哪怕外邦人是异端,他们也还是人。
公使们悄悄地,自然而然地转变了他们先严斥、而后威吓、最后才提出条件的计划,转而谋划用一些柔和一些的方式去达到他们的目的。虽然公使之间的关系并不太亲密,但面对如此强敌,他们大多已有作出一定牺牲的自觉,哪怕他们即将面对的外邦人首领可能确实是一名异端中的异端、一个遗族,他们也愿意暂时地为了王国与国王而忍耐——
倘若没有这样高贵的精神,他们这些贵族又何必如此艰难跋涉,来到这样一块险地?
于是公使的车队稳重地,优雅地在平整坚固的碎石路面缓行,经过荒林,经过被炼金巨兽开拓的原野,经过刀割尺划般规整的大片土地和渠网,来到这座完全崭新的玛希城前,所有因一路奇异见闻而起的情绪掩盖在得体的贵族礼仪之下,递交文书的骑士微抬下巴,等待那应当是城卫头领的接待者的回复时,对方笑了一下。
“欢迎你们来到玛希城,这是一座非常友好的城市。你们来得刚好……也不太好。”这名有一双粗糙的手的外邦人砰地在文书上盖了一个红章,然后双手将之交还给骑士长,“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在今天,我们要初次地,但是极其正式地审判一些有罪之人。”
这个布衣的男人看向对面全副武装的骑士,“包括发动了战争,并制造了屠杀的贵族。”
不定的风吹过街道与工地,吹过浪潮般的人群,将他们的怒吼传递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枪声停息,垂下的枪口硝烟散去,黑衣的殓尸人从刑场边缘走到中心,用黑布盖住那些面目全非的头脸,接着开始搬运尸体,就像搬运一些麻袋。尤有余温的血液从裹尸袋中滴出来,在地上留下雨水般的深色印记,地气蒸腾,这些血滴很快便会干涸,而后尘归尘,土归土。
生命大多殊途同归,无论他们疾病或者健康,丑陋或者美丽,一无所有或者权势煊赫。
终点是一样的,过程却大有不同。
范天澜收起手中的纸卷,转头对面色惨白的伯爵说:“我们确实可以给你一些优待。”
他问:“你想怎么死?”
当公使们仪态尽失地狂奔来到刑场,意图冲破紧密的人群进入刑场时,几排子弹打在他们面前,几乎与此同时,猛烈的欢呼如火山爆发——
“他死了!”
人们大叫,欢笑,他们握着拳,跺着脚,许多人一边笑,一边痛哭出声,他们重复诉说着贵族的罪有应得和对外邦人的感激,几乎无人注意那些突然来到的达官贵人。两名骑士倒在了地上,法师举着法杖的手微微颤抖,在步步围拢而来的外邦人面前,剩余的骑士组成了徒劳的防线,将他们已六神无主的公使围在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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