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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
大雨从天而降,被阻断的樊水开了闸与洪水合流,淹没了山谷。父亲就这样站在山头上,横刀立马,炫耀着属于我们的胜利。雨水沾湿了衣衫,得胜之师沐浴着敌人的鲜血,挣得了男儿的功勋。玉带紫袍结了霜,就连父亲引以为傲的髯发也覆上了雪。下雪了,已是冬月。停靠在岸边的商船也被风浪所阻,不得前行。白衣的商人们带着江南的口音,说起话来很是好听。听父亲说过,江南的孙权曾派使者来为他儿子求取我妹子。父亲说孙家的女人不好相处,怕我妹子去了日子不好过,就没有答应。如今父亲孤军突围,竟是走投无路,也是因这桩事结下了仇。
带着家眷往成都去的路上,我们遇着了拦路的游侠。说起来也是官家,即便是战败了,也不至于落魄。游侠看见了我家的旗号,也不退让,定要讨些过路钱。当年在太守席间推杯换盏的亲友,如今便欺我孤儿寡妇。衣冠中人,所谓君子,有何面目见先君于黄泉!剑已出鞘,堂堂七尺男儿焉能不斗!读左氏春秋的人遇上了盗跖,三千人又如何?当日樊城突围之时,父亲身先士卒,所向披靡。我是父亲的儿子,父亲将一家相托,何言死也!
兵刃相交,我独自一人被困阵中。四方的敌人两手不敌,可是却没有被人偷袭。不认识的羽剑从身边飞过,正中侧面及身后的敌人。胡服的年轻女子弯弓搭箭,骑在不加鞍鞯的白马背上,箭无虚发。细目修眉,头巾掩面,体态娇盈。红衣绿纱,雕弓银刀,衣锦饰金。富贵人家的女子像是久惯沙场,厮杀起来无所畏惧。是谁家的眷属?看起来比妹子大不了几岁。她说她是匈奴人,嫁了一个姓张的汉人。她从成都来,要去许都看望她的父亲。
“许都是魏国的都城,你从成都来只怕不让你进城。”
“不怕,到了魏国魏王自会派人接我。”
一骑绝尘,胡女的英姿逐渐远去。一家上下三百余口尚且不能无事远行,孤身女子上路又怎么能让人放心?要去追她吗?
去追她吧。
终究还是放不下她。她救了我。无论如何也该报答她,至少送她到边境。可是家眷该怎么办呢?带上他们,便是叫他们去送死。留下他们于心不忍。父亲和大哥已经不在了,我孤身犯险,叫一家老小怎么办呢?
还是算了吧。
她只一人一骑能救得我突围,我又能怎么保护她?从成都到此她一个人都过来了,倒是我这里拖家带口的,还要走完她走过的那段长路。
蜀道之难,竟是如此之难。沿途的郡县得知我们是从襄阳来的,多半不愿意让我们入城。唯有拿出胡女的信物才能有安身之处,一家上下无虞。临别时,胡女将一把匕首交给了我。匕首是银质的,缠绕的花纹如同藤蔓,刀柄上是一朵白玉雕刻的莲花。她托我将匕首带到成都献给陛下,沿路的郡县若有阻拦,以此匕首示之,必然放行。入川之后,倒是顺利。丞相已有钧令,务必善待我等入川的军属,住所宅院也已备下。一家安定之后,我深感丞相恩情过府拜谢。席间谈起了胡女的匕首,便趁此机会托丞相将它献上陛下。
“你可知那女子的来历?”
“那女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来去匆忙,不曾问得名姓。”
“她是匈奴王之女,张益德之妻。这匕首是她的信物,以此向陛下献上忠诚。此身虽投敌而去,此心却在陛下。”
忠心也能这样体现吗?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她一个女子只身前往父亲所在的敌国,此去还与不还尚未可知,但她忠于夫君之君。她是身披锦绣的蝴蝶,却要在火中取栗,坚强而美丽的身姿如此耀眼,让人不由地为她担惊受怕,生怕她被火舌卷入灰烬之中,一瞬间便燃烧殆尽。
如果能保护她就好了。
保护她远离危险,作为一个立于乱世的壮士,将娇弱的美女护在自己身后,在天地倾颓的时候为她撑起一片天。
可惜不能保护她。
她是外族之女,非我族类,何谈保护。她是叔父之妻,张叔父与父亲亲兄弟一般,见面也该礼让。
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干成什么。听说她以死殉夫,何其贞烈。而那时,我也是将要入土之人。人未老却也不得留恋人世。母亲不习惯川中水土,没过多久就去了父亲和大哥那里。妹子在城陷之时为孙权所得,终究还是配了他家儿子。张叔父的女儿们是后主的皇后。我儿也配了后主的公主。人生至此,或许不该再有什么遗憾了。可是,人心总还有些留恋。胡女的英姿就在眼前,不招即来,挥之不去。蝴蝶挥动着锦绣一般的翅膀在火中起舞,宛如梦幻。
2火
那是一个寻常的日子。我收到了诸葛军师转交给我的一封信。信是从魏国来的,由魏王代笔,替我父亲给我写了信。两国之间有些恩怨,魏王也不知我的住址,索性就下书在诸葛军师的府邸。我不懂汉人的文字,夫君驻守在外,不曾带妻小。诸葛军师将信读给我听,耐心地为我解释我听不懂的话。信中的意思是要我去许都和父亲见上一面。父亲放弃了单于的位子,留在魏王安排的住所,不打算再回乡了。如今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想让我陪陪他。我自然是想去的。可是,如今夫君不在,我就这样走了总不太好。苞儿也劝我别去。诸葛军师说即便是两国交战也不该抹杀父女天性,叫我但去无妨。夫君那里由诸葛军师代为致书。
得知曹丞相有书信的消息后,汉中王亲自到我家,要看一看书信。诸葛军师将书信呈上,汉中王看了之后给我讲了一件故事。当年汉中王还是刘将军的时候,有一位徐军师。他的母亲在当时还是曹公的魏王治下的郡县,他请求去母亲那里,就此离开刘使君。刘使君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去了。后来,徐军师的母亲逝世了,徐军师也没有回来。汉中王说汉朝是讲孝道的,我应该像徐军师一样去父母那里尽孝,即使不回来也不是不可以。夫君那边汉中王会亲自去说的。
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呢。怎么能就这样背叛呢。
我决定了要去父亲那里,或许要很久,但一定会回来的。汉中王亲自开了通行文书,诸葛军师也为我写了说明缘由的信件与身份证明。连同汉天子和魏王开的通行文书和那封书信一起交给我,并安排了车马随从和那位下书的使者一起去许都。行至荆州境内,使者先行通报魏王于魏国境内安排人马接应。队伍也暂时休整。我借了一匹马与一副弓箭,独自去附近走走。从人本不肯让我落单,但见我弓马娴熟,也知我是胡女,有些还见过我战场厮杀的模样,就随我去了,只叫早些回来。
这次狩猎虽然没打到什么猎物,倒也不算白来一趟。我替一个年轻人解了围,听说他是去成都的,便将父亲给我的匕首托他转交给汉中王。他说汉中王已经称帝了,应该叫陛下。我不懂这些,就随他说了。大概就是左贤王当上单于这样吧,汉中王当了陛下。那把匕首沿途郡县的官员是认识的,这样他也可以顺利去成都了吧。
到魏国境内时,来接我的人穿着丧服。他们说与我认识的那位魏王已经逝世了,现在的继任者称帝了,所以是天子。他们受先王之命来接我与父亲团聚。我与父亲多年未见,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父亲竟然病得昏昏沉沉,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还好父亲还认得我,会叫我的名字。我就这样守在父亲身边,直到父亲也往生去了。父亲是死在魏国的,魏国皇帝按他们的礼仪给父亲办了盛大的葬礼。魏国的习俗和我们家乡差得很远,但父亲坚持要按汉人的方式入葬。他说他一生最爱的女人是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两位母亲都是汉人,所以,他希望自己能死在汉人的土地上,像汉人一样埋入黄土,这样或许能在死后和她们团聚。父亲的葬礼结束以后,我向天子请求回夫君所在的地方。那时,魏王开的通行证早就没有用了,天子重新为我开了通行证,并允许我带走父亲生前用过一些东西留作纪念。
我回到了夫君所在的地方,见到了夫君。夫君就这样躺在木头做的盒子里一动不动。汉中王是陛下,诸葛军师是丞相,禅儿是太子,我现在是桓侯夫人。陛下和苞儿哭得很厉害,两个姑娘和禅儿也戴了白布,苞儿媳妇和丞相正劝着他们,我看着眼前的人头拿起了刀。夫君的仇敌已经死了,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我的白衣。那个木头做的盒子在魏国的时候就看见过,天子说这是汉人葬礼的一部分,之后会盖上盖子再埋到土里,还要放些金银器皿,堆上一个土堆,竖一块石碑,还要种些树,造一个陵园。天子还说也可以简单一些,只要放到木头盒子里埋到地下就可以了。他们管这种叫“不树不封”,天子的父亲魏王就是这样简单下葬的,天子本人也说他以后也这么办。父亲是善良单纯的人,这么复杂的葬礼如果有简单的方式他会选择“不树不封”吧。我问过天子,葬礼的复杂程度和死后去哪里没有什么关系,那么就简单一点吧。我们毕竟不是汉人,可能无法习惯汉人复杂的礼仪。夫君的葬礼由他的孩子们决定,我所能做的只有带着陛下赐还给我的匕首,躺在那个盒子里,在夫君身边陪他。夫君是汉人,我不能在火葬堆上陪他,但可以用我的血染红他的衣服。
3无
那日在战场上,遇着一位关君侯。那是一位美髯的壮士,人材出众却不甚打扮,所用皆旧物,连战马也有些羸弱。父亲送了他许多财物,他一一收下倒不见使用。锦袍穿在旧衣下是不以新恩弃旧情,不贪美色钱财更见品德高洁。唯有战马着实是收下了,再三拜谢,情真意切。一颦一笑,不失谦退,一喜一怒,皆是忠贞。我身陷敌阵,全仗他解救。他匆匆而去,我也不问他投身何处。父亲的军队大获全胜,首功是刺杀了敌军主将的关君侯。此刻,关君侯还不曾回营。他自是不还,投刘使君去了。在战场上就听来接应的人说了,关羽投敌而去,问我可曾见过他。父亲早已知晓,使人毋追。既然毋追,私下去追的人问起我,我自是没见着。彼各为其主,从一开始就没能见着,哪里去追。
关君侯的人品诸将都是知道的,他是个读书人,从来有礼。从属父亲的太守、将军中也有他的故交,曹氏族中的子弟也有与他要好的。我曹氏子弟中有一位族弟字风乂,他与关君侯意气相投,时常走动。风乂的父亲在他幼年时便为国捐躯,生母是一位狄女。狄女在丈夫死后不为大妇所容,被族人领回家去了。风乂是曹氏子弟,就被父亲接回来养在家里。此番出征,军中缺一名主簿,就让风乂补上了。那时,我才十三岁,风乂大我两岁,尽管年少,还是上了战场。我们是曹氏子弟,父亲都是为国征战的人臣,子弟们少长一些也该去帮助父亲了。征战是死生之事,怎么忍心让日渐衰老的父亲和年幼的兄弟去做。人是贪生怕死的,但更怕亲人有变故,那么一切都由自己承担吧。努力活下去,不让亲人因自己的死亡而伤心。早日以武止戈,让父亲不用厮杀,让子弟们不必沾染鲜血。
父亲的葬礼一切从简。父亲和关君侯一样,都是不愿挥霍的人。父亲位极人臣,只差一步就是天子了。他要求死后不树不封,时服下葬。我遵照父亲的遗嘱这样做了,但父亲的故交与族中长辈多有不满。他们私下为父亲建造了数量众多的衣冠冢,将节省下的财物加倍挥霍了。他们倒没有坏心,只是与父亲的交情太深,对世俗的礼仪太过在意。只有花费了财物,他们才觉得对得起父亲,尽管父亲并不会为此开心,但也不能因此指责他们。
葬礼过后,就像父亲生前交代的那样,匈奴左单于的女儿来了许都。她现在是张飞之妻,从成都到此,一路上畅行无阻。关君侯和父亲都不在世了,我方与蜀中的关系也到此为止。在这个时候,一位蜀将之妻能到许都,着实不容易。她一直陪着左单于直到最后。她说单于想按汉人的礼节下葬,请我代为主持。我向她说明了汉人的礼仪,也说了父亲下葬时不树不封的事。她听了以后决定也简单下葬。我替她完成了心愿,并提议她留在许都。她说和儿女们约好要回去的,她是张飞之妻,所以只能忠于夫君。这次来许都是为了尽孝,父亲既然已经下葬,她也该回去了。一位胡女也知忠孝。她已然尽孝,也该让她尽忠。自古忠孝两难全,这是为臣者的宿命。她是女子,自不被“为臣”二字所缚。于此乱世有这样奇女子,我贵为天子,力所能及,也该成全她。她回了蜀中,一如当年的关君侯一样,从刘玄德而去。后来,听说她以死殉夫,何其贞烈。唯有女子能得此两全,唯有胡女生来自由。
父亲的葬礼上,我再次见到了风乂。自从风乂与玄德结了亲,就没有再回来过。他随那位拥有汉天子家血统的女子别了家族,到江南去了。几年后,他替代了江陵太守的职责掌管一郡。又过了几年,得到了州牧的实权,甚至传闻已自立为王。但一直没有朝廷的封号,也不见谋反之事。又过了几年,他又娶了孙仲谋之妹,将扬州交给了孙仲谋,自己带着妻子住到了襄阳。那时,襄阳是关君侯治下,关君侯与风乂是故交,事事照应。一直到父亲去世,风乂才独自回来奔丧。他的两妻也各自归宁。孙仲谋的妹子成了仙女,去了天上就没再回来。刘氏女在蜀中住了几月,不巧玄德崩于白帝城,刘氏女留下守丧,丧期过后竟也不愿回来了。
直到最后的时刻,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的风乂,竟有些惺惺相惜。家有两妻,可惜到了最后竟没一个能配享宗庙的。汉武帝也不过如此吧。这种时候,倒是有些羡慕父亲和子建,虽有两妻,留下的倒只有一个,也就不用在意身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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