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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时光仿佛倒流到多年前,我躺在H城外婆家逼仄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看着窗外亘古不变的苍茫夜色和如水的月光。
睡不着的深夜最容易胡思乱想,而这些杂乱的思绪又根本不受理智的控制。
想起过去的这几年,我跟顾辞远之间的点点滴滴;想起长久以来,我目睹的发生在筠凉身上的所有变故;想起独自一人在Z城的妈妈──很奇怪,想起自己的母亲的同时,竟然想起了袁祖域。
也许是因为他在今晚跟我讲的那个故事太伤感了吧,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将心比心地想一想,那真是一段残酷的青春。
在我最初认识袁祖域的时候,我纯粹以为他如同很多混迹社会的人一样,是因为不爱读书、厌倦日复一日枯燥的校园生活才早早离开那个环境,用最愚笨的方式对抗他们所鄙弃的应试教育。
我从来都不认为那是一种勇敢,在我看来,卧薪尝胆的勾践比拔刀自刎的项羽更值得敬重。
但袁祖域在这天晚上告诉我,不是的,他退学,情非得已。
命运总以不同的方式,将每一个人的青春拔苗助长。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失去了父亲的袁祖域仿佛一夜之间从懵懂的孩童蜕变成了坚毅的少年,眼角眉梢总是挂着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凛冽。
生活在逼迫他,他自己也在逼迫他。
在经济日渐拮据的状况下,他母亲微薄的退休工资已经不足以应对生活,也是迫于无奈吧,她跟袁祖域商量着出去找点事情做,哪怕就是做做钟点工,多少也能减轻一点负担。
袁祖域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简直都要疯了,看着母亲日益加深的皱纹,他真恨自己怎么没早出生十年。
母亲温柔的笑,那笑容也令人心酸:“你是怕妈妈丢你的脸吗?”
血气方刚的少年哪里受得了这句话,他当场拍案而起:“妈,你说什么呢,我知道你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我只是怕你的身体受不了!”
父亲的遗像挂在墙上安详地注视着眼前相依为命的母子,母亲低下头想了一会儿,也做出了让步:“那我就学学人家在街口摆个摊,卖点早餐什么的吧,也不用到处跑,你看怎么样?”
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他,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妈,总之……你的身体要紧。”
从那天开始,每天天还没亮,袁妈妈就会推着那个小推车出去,等袁祖域醒来只看到桌子上摆着的早餐,看不到妈妈的身影。
没有人知道,在大口大口灌下妈妈熬的小米粥的那些日子里,多少次,他的眼泪总是在袅袅的热气里铮铮地砸下来。
除了更加用功地读书,还有别的办法吗?
睡不着的深夜里只能数绵羊,绵羊的数量一天一天在增加,厨房里的灯光总是要等到夜很深很深才会灭,他不敢起来去看一眼母亲用力和面的背影,哪怕是一眼。
袁祖域在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已然是笑嘻嘻的表情,那种淡然或许能够骗倒一些不谙世事的女生,但我不是。
我们都不是表演系的学生,演戏这件事,对我们来说,真的太累了。
在某一个父亲节的时候,我和筠凉正逛着街,不想忽然被电视台出外景的记者拦住了,那个胸大无脑化着浓妆的主持人对着镜头先是叽叽歪歪地说了一堆废话,然后转过来把麦克风对着我们说:“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两位美女,在父亲节的这天,有什么想对你们的爸爸说的话吗?”
那时候筠凉还贵为高官千金,面对镜头还是表现得十分知书达理:“我很感谢我的父亲在我身上所倾注的心血……爸爸,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让你骄傲的女儿。”
主持人收回麦克风夸张地喊了一句“好感人”之后,又把麦克风伸到我的面前:“那这位美女,你呢?”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如果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的话,可能我前世把我的情人阉了,所以这一世我遭报应了……”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筠凉拖着跑掉了。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守着电视看了很久很久,那段采访里有很多没我们漂亮的女生都露了脸,但就是没有我们。
筠凉气得把我的手臂都掐红了:“都怪你乱说话,讨厌死了!”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演员,别人都爱装正经,我就爱装不正经。
确实是有那么一类人,永远都以说笑的方式来诠释和表达鲜血淋漓的事实,他们并不见得有多坚强,但就是天生爱逞强。
我是这样,袁祖域也是这样。
那个飘着大雪的下午提前放学,一群同学一起回家,袁祖域也在其中。
快走到他家附近的那个街口时,风雪里那个坐在小推车旁守着最后一笼包子的灰色的身影,让他在刹那之间完全呆住了。
脚就像在雪地里扎了根似的,再也不能多走一步。
灵魂都像是被冰封了,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不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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