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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川就当一群老鸹在树上聒噪,自顾自地喝他的水。倒是李德安听老婆越说越不像样子,真的是觉得脸皮都被这婆娘丢个干净。心头火腾地一下就冒起来,站起来想也不想劈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直接把外婆扇得愣住了,他咆哮着骂道:“你是不是还嫌不丢脸?!”声若洪钟,陈川不得不拉着他外公坐下,然后指指楼上压低声音说:“外公,我妈妈还在睡觉。”
老爷子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哦,哦”地坐下来。又满心不安地问陈川:“哎呀,我都搞忘了,不会吵到你妈吧?”
陈川摇摇头,“不会,妈妈睡得沉。”然后他趁机请求:“外公,不要再和外婆吵了嘛,万一把妈妈吵醒,她要头痛一天。”
因为外孙的强烈干涉,李德安只好收手,不过他瞪着老婆警告说:“你再这样打胡乱说,你都给老子爬!”
外婆被外公吓住了,嘴唇不住地噏动,枯槁的脸上闪过各种各样的表情——惧怕,愤怒,不以为然和轻视,最后收敛成了一个混合了怨愤与看不起的神色。
安抚了外公,等外婆再也不开口了,陈川这才开始解释:“原先我跟老汉说干脆请一个月的假,我来照顾他,结果老汉坚决不同意,再加上别个是专业的,照顾病人比我们要照顾得好得多,我想哈儿医生说爸爸就住差不多一个月的样子,所以请就请了吧。”
“那你这里钱还够用不?”李德安关切地说,他没发现这句话他说完,其他三个人的表情立刻紧张起来,陈川瞥了这三个长辈一眼,虽然早就没有任何期待,但心里头还是难过得很。只是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安慰李德安说:“够的,外公不要担心嘛,工地拿了医药费的。我们屋头的叔叔也凑了点钱。”
李德安听了这话只觉得脸上烧得慌。这孩子的意思他懂——陈川不想给外公添麻烦,尤其是他现在住在女儿家,虽然可以一时强势,但之后总归还要跟女儿女婿一起过下去,要是三姨两口子心里头生出什么疙瘩(陈川觉得那简直是一定的),外婆他无所谓,但是外公的日子就肯定不好过。
最后李德安的确也什么都没说,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闷头一个劲儿的抽旱烟,李冬梅两口子脸上的表情立刻松快大半。三姨夫还算有点良心,咬咬牙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皱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来,结结巴巴地跟陈川说:“川娃儿,这个,钱不是很多,但是还是收到嘛。”
陈川抬头看他一眼,总归说了句:“谢谢三姨,三姨夫。”然后伸手把钱收了起来。
这个举动别说三姨夫,就是三姨李冬梅脸上都好过不少。
亲戚之间,很难彻底撕扯掉关系。当时闹得如何不堪,如何的不走动,但事过境迁之后,看到这个人也不算厌烦,万一再出点什么事,除非关系已经恶劣得无法挽救,不然彼此还是会伸手拉对方一把。
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之后气氛就活络了不少。李冬梅只是性情上实在算不上好,但实打实是个精明人物。眼看侄儿陈川在市里读书,成绩越来越好,她心头也不安地很。两个儿子并不像她和丈夫,倒是很像一手带大他们的外公李德安,耿直大方,尤其喜欢表哥陈川——毕竟陈川会念书的名声在附近都算响亮,而母亲对姨妈家干的事也让两个性情温和的孩子感到很难堪,当初陈李两家闹到那种程度,大人不说,最先说李冬梅做得不对的居然是两个儿子。
就这一点,李冬梅也不得不考虑以后孩子长大了会不会跟她更离心。因此虽然她特别不想到陈家来,但最后不仅来了,还拖着丈夫一起来。说到底,为的还是孩子们。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今天这次会面总算有了个好的结果。两家在断绝关系一年之久之后又可以开始走动往来。对于看重宗族亲人的乡人来说尤其重要。李德安就一直笑得没合拢嘴,下回再有人问陈川来不来看他这个外公,他就能理直气壮地回嘴过去:“他啷个不来!他是我外孙,啷个不会来!”
送走外公一家——虽然到最后外婆仍旧扁着嘴巴不理他,不过陈川也实在不想搭理这个不讲道理的老太婆,面上功夫到了就行,他实在没这个精力再去纠正老人的看法。
然后他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李秋萍的午觉格外长,现在他们家的土地已经租给了邻居和亲戚——他自己要读书,陈爱国现在主要在县城工地里打工,李秋萍那个样子,种种屋子后面那块小自留地上的菜就是极限,就这样,也还要邻居帮忙打药——他和父亲是万万不敢让母亲接触农药这种东西的。
李秋萍已经醒了,靠着床坐了起来。不过看起来也没醒多久,先前他拿上来的那盆冰现在已经化了大半,但是屋子里头还算清凉。
“妈妈,醒了啊?”陈川小声问她,生怕声音大点就把李秋萍吓到了。
看见是儿子,李秋萍马上笑了起来。她现在糊涂的时间越来越少,又因为陈爱国之前打工好歹存了点钱,一直坚持在医院复诊,虽然没办法完全好成正常人,但哪怕恢复到目前这样,陈家父子都觉得可以接受了。
“我起来了啊,你睡午觉没有啊?”李秋萍温柔地问陈川,她每天生活堪称规律,天不亮就起床,然后去伺候菜地,然后就是吃饭,吃完饭可以睡觉,也可以到邻居屋里去聊天——后面一项她很少做,陈家父子也不希望她去做,心地险恶的人,乡村里头其实更多。然后给自己准备晚饭,吃完看电视,其实她也看不明白,就是看个热闹,然后上床睡觉。
午觉……陈川忍不住想苦笑,他和几个不太想见的亲戚扯了一下午的皮,不过这些他不打算说出来告诉母亲,只是哄她说:“我是年轻人,不喜欢睡午觉啊。”
李秋萍轻而易举地相信了。然后她表示要给儿子做晚饭。母子俩不说欢欢喜喜,也是气氛温馨地炒菜做饭,吃了一顿难得舒服的晚饭。
吃过饭,李秋萍一个人看电视,陈川则打算到三叔陈向前的家里去和他商量点事情。
陈家阖族而居,是大队里数一数二的大姓。前面说了陈向前和陈爱国是一个爷爷的堂兄弟,从小一起光屁股玩泥巴长大。不同于陈爱国的木讷,陈向前是个很灵光,很能干的人。他九十年代初就一个人跑到沿海一带打工,然后赚了钱回来就翻新了房子,在宅基地上盖起二层红砖楼,这在大队当年可以说是第一个。然后电视机,电冰箱,电风扇,陈向前都可以说领先一步,而且他现在还准备在县城里头买房子,以后就彻底搬到县城去,不回乡下了。
陈川是掐好时间去的,到陈向前家的时候他们刚吃完饭,三婶正在收拾,看见陈川来她还惊讶了一下,赶紧在围裙上擦把手把他迎进来:“川娃儿!啷个不早点来嘛!”她是个爽快利落的人,又张罗说要给陈川炒两个菜,吓得陈川赶紧摆手说:“我从屋头来的!我和妈妈吃了饭的!”
陈向前大手一挥,不在意地说:“你现在长身体,多吃两顿有啥子嘛,来来来,陪你叔叔喝杯酒。”翻了两个酒盅出来,又问陈川:“你喝白酒还是喝泡酒?”
陈川苦笑连连,但三叔都说出口了,他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说:“泡酒嘛。”
三婶酥了老醋花生,拌了猪耳朵和凉菜,最后还切了一块卤牛肉给这对叔侄端上来,她一边端菜一边笑着和陈川说话:“川娃儿,你妈妈好点没有嘛?”
“好点的好点的。”陈川赶紧回答,“三婶要是哪天空了可以去看她,现在认得到人了。”
陈川三婶长期在县里做生意,平时基本不在村头,但是年轻的时候和李秋萍不仅是同学,还是一起长大的叉叉裤朋友,后来两个人都嫁进陈家,关系更近,只是再往后就是招娣娃娃出事,李秋萍跟着也生病,两边的走动才越来越少。
三叔嫌三婶啰嗦:“哎呀,说完没得嘛,说完个人去看电视,不要耽误我和川娃儿说话。”
三婶白他一眼:“喝喝喝,一天到黑就晓得喝,看你喝到哪天幺台!不要劝别个川娃儿喝酒哈!他还是学生!”说完朝陈川笑笑,就回房里去了。
酒菜摆在院子里,叔侄俩先走了一杯。陈向前有滋有味地砸了口酒,又捏了颗花生吃,默了半天抬起酡红的脸问陈川:“你老汉现在啷个样嘛?”
陈川喝了一杯就放下了,乡下的泡酒度数大,他喝不了几杯,怕醉。听见陈向前问他,他就回答说:“好得多了,只是现在还是坐不起来,医生说不要着急,要躺上一个月,这样以后才不怕后遗症。”
“那都好,那都好。”陈向前感叹两句。陈爱国是他带到工地上的,于情于理,他不想看到自家屋头的兄弟出事。他慢悠悠地又喝了一盅,果然没有劝陈川的酒,只是叹着气跟陈川说:“你老汉那个脾气,犟拐拐,我不生他气,跟他兄弟几十年,我不生气。”
“但是陈川啊,现在,三叔也不喊你回来了,我也想了,确实,你爸爸说得对,你只有读书,你这一家才有出路。但是,川娃儿啊,你现在也是大人了,你屋头现在这个情况,你有啥子打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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