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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先生也许有理,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们以后会慢慢地记起来。”又一个微笑掩藏了她的心。她说话态度很谦和,就像一位贵妇人接待一位尊贵的生客。但是吴仁民能够看出来她的装假和不安。
在脂粉的掩盖下她的面容的确有些改变了,但是声音还是和从前差不多,不过略略变涩了一点,不及从前那么清脆。然而他知道是她的声音,玉雯的声音。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玉雯。玉雯嫁的那个官僚就姓张。
“请问张太太原先是不是姓郑?”他接着又问。
“是的,她的确姓郑,可是这并不稀奇,你很容易打听出来,也许我自己就告诉过你,”熊智君笑着说,她一点也不起疑心。
他知道他并没有错。他还想继续再问。但是他忽然瞥见张太太的阻止的眼光,同时她还微微地摇头暗示:不要再说下去罢,为了智君的缘故,请不要再说下去罢。他马上把未说的话咽住了。她一定是那个女人,但是她为什么要安排这一次的会面,要邀请他到她家里吃饭呢?难道她还不能够忘记过去的事情吗?接着他又暗暗地对自己说:“她不是你的玉雯,你的玉雯已经死了。不要再想从前的事情。就把她当作另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罢。你现在爱的是智君,是那个无条件地把一切交付给你的女人。你对于玉雯只有憎厌,你不会再想她。你甚至不要再看她一眼。”
他拿这些话暂时安静了他的心,便坐在这两个女人的对面,平静地,但多少有点拘束地和她们闲谈。在张太太的面前他不便对熊智君说某些话;而当着熊智君的面,他又不好对张太太谈过去的事情。他从没有想到他的处境会是这样地困难。
但是张太太的话却多了。她找出许多话对他说,使得熊智君差不多只有插嘴的时间。她很聪明,她说了许多带暗示性的话,这些话只有他一个人了解。熊智君是不会起疑心的。
吴仁民起先装着不懂的样子听张太太讲话,后来也回答她几句带暗示性的话,这些话的意思都可以用两个字来包括:拒绝。他表示他现在已经有了智君,他和别的女人的关系从此断绝了。
于是张太太的脸色渐渐地阴沉起来。她不愿意让熊智君看见她的这种变化,就借故下楼去了,留下他们两个在房间里。
张太太一走,吴仁民感觉到被解放了一样的自由,就开始和熊智君亲密地谈起话来。他不放心地问了她许多关于张太太平日怎样待她的话。
熊智君觉得他过虑了。自然,张太太待她是再好没有的了。张太太照料她非常周到,有时候就像她的亲姊妹一样。在她们两个的中间已经发生了一种真挚的友情。她是同情张太太的,她便开始对他叙说那个女人的生活情形。
张太太的生活并不是怎样愉快的。丈夫在C地做官,而且在那里过着放荡的生活,她守在家里就像一个活寡妇。固然金钱是不会缺乏的,物质上的享受也比一个普通女人所能够有的高出若干倍。但是那种寂寞,一个年轻女人是受不住的!她常常对熊智君倾诉她的痛苦的胸怀。丈夫并不是真心爱她。他爱的也许是她从前的肉体。在结婚的头一两年中间她确实牺牲了自己的健康满足了他的强烈的性欲。那时候他把她当作宝贝般地珍爱。可是在她的健康损坏以后,他的爱情就冷淡了。他找到了别的女人,却把她只当作看家的主妇,半年中不过偶尔回家来住几天。她这次到C地去也就是为了他和别的女人的恋爱事件,可是她并没有得到胜利。以后她的命运就不出下面两种:不是继续在孤寂里生活下去,作一个看家妇;就是毅然离开她的丈夫,去过自己选择的生活。但是据熊智君的推测,她似乎并没有准备走后一条路的意思。
熊智君详细地叙述了张太太的痛苦。她很感动,她在叙述里面放进了深厚的同情。但是她不知道她的话给吴仁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吴仁民渐渐地把思想从她的身边移到张太太那里去了。
“她原来受着这样的苦!我简直不知道!我还以为她同她的丈夫感情很好,她至少还过着幸福的爱情生活!”他望着熊智君,说了上面的话。这时候一张愁烦的脸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她的渴望,她的痛苦,她的眼泪……他想他应该同情她,应该安慰她。
熊智君用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她有点惊讶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张太太,而且听他的口气他一定认识她,于是她想起了先前两人的问答。这时候疑惑开始偷偷地爬进了她的心。她第一次想到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使人难忘的事。她的脸上现出了疑惑的表情。
他看见她的脸色,就暗暗地对自己说:“你告诉她呀!告诉她你和玉雯的关系呀!你应该使她知道,因为她已经在疑惑了。”他便鼓起勇气对她说:“智君,我应该告诉你一件事――”说到这里他突然闭了嘴。
她的眼光探索似地望着他的脸。这眼光好像在说:“说下去呀!为什么又不说了?”
“一件小事,我想还是不告诉你好,同你又没有关系,”他勉强用这样的话来掩饰,就不往下说了。
她也并不追问,只是微微地叹一口气,就把眼光收了回去。过后她掉过脸来,脸上又现出了笑容。
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张太太又上楼来了。他不由得要看她的脸。香粉和口红并不曾把愁容给她完全掩盖。他想:这就是玉雯的脸呀!在从前她也曾做过许多人崇拜的纯洁的女神的。
这样一想他就像失掉了宝物似地觉得心痛起来。
第十节
吴仁民从熊智君那里回来。他喝了几杯酒,被风一吹,给他吹起了许多愁思。高志元不在家。这个人近来常常在外面睡觉,跟方亚丹一起在做秘密工作。吴仁民也知道,但是爱情征服了他,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关心那些工作。高志元不告诉他的时候,他就不细问。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寂寞压迫着他。他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他的全身的血都燃烧起来。他实在不能够睡觉。
他坐在书桌前面预备花一个整夜的工夫给张太太写一封信。
玉雯――我不知道现在我还应该不应该这样称呼你。但是今天的会面把你给我从坟墓中挖出来了。我看见你,就不由自主地低声唤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也许你自己已经忘掉了。然而我不能够忘记它,而且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被许多朋友当作纯洁女神般敬爱的女郎。
但是那个女郎已经不存在于。是的,从前的玉雯,曾经被我热爱过的玉雯已经死了。那个勇敢、热烈、纯洁的女革命家已经死了。美丽的幻影是一去不会再来的了。我今天看见的只是一个失了宠爱的官太太,一个被过度的性交摧残了的、被脂粉掩盖了的憔悴的面庞。
他写到这里就停了笔,把最后的一句话重复念了几遍,脸上现出了复仇的微笑。以后他又自语道:“这句话会使她伤心的,这句话未免太残忍了。”于是他用笔涂掉它,然后继续写下去:
我万想不到智君所说的好友就是你,我万想不到我们会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下面相见,我万想不到在那么决绝地分别以后我们还有像今天这样的谈话的机会。但是如今我恍然明白了:这完全是你一个人安排好的,我和智君都蒙在鼓里。
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见面呢?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许多暗示的话呢?你明明知道我和智君的关系。智君是很相信你的,很同情你的。她一定把我们的爱情毫不隐瞒地完全告诉了你。但是你欺骗了她,你对她说你不认识我。我并没有改换名字像你那样,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你骗了她,也骗了我。你把我骗来和你在一起吃饭,而且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我差不多要对你表同情了。但是如今我明白了。
你今天对我说的那许多暗示的话,我完全懂得。你的境遇,我现在也明白了。自然你的处境值得人同情。但是我们中间的一切关系已经早完结了。以后我们两个只能做生疏的朋友,这倒是最聪明的办法。我希望你不要想得更多一点。我希望你顾念到智君的幸福。我爱她,我预备用我的全量的爱来爱她。她是很纯洁的,她又很脆弱的,她再禁不住大的打击。我有些害怕,我怕你会把这个打击带给她。但是你要记住:你果真这样做,我就不会宽恕你。
他放下笔燃了一根烟来抽,这些日子里他简直不大抽烟了,因为他知道熊智君不喜欢闻烟味。他多少带点痛苦地自语道:“我对她似乎不该说这种话,她说不定会哭的,这些话未免过火。”但是他并不把它们涂掉,不过他改换了语气加了下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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