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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睡前她在做什么?此时一想,凤九才发现自己竟全然没有印象。脑中一时如琼台过秋风,一幕幕有关失忆的悲情故事被这股小凉风一吹,顿时冷了半截心头。自己这个症候,是不是,失忆了?
愁自心间来,寒从足底生,这个念头一起,凤九觉得手脚一时都变得冰凉。正此间,冰碴儿一样的手却被握得更紧了些,涌上稍许暖意,耳边帝君缓声道:“我在这里,有什么好怕,你只是睡昏了头。”
她抬头迷茫地瞧着帝君。
帝君将她睡得汗湿的额发撩开,沉着道:“有时睡得多了是会这样,睡前的事记不得无所谓,最近的事情你还记得,就没有什么。”眼中闪过一点微光,又道,“其实什么都记不得了,我觉得也没有什么。”
帝君的这句安慰着实当不上什么安慰,但话入耳中,竟神奇地令她空落落的心略定了定。
凤九此时才真正看清,虽不是做梦,自己却的确躺在一张硕大的大床上。
不过倒并非红帐红被的喜床。身下的床褥眼前的纱帐,一应呈苦蜀花的墨蓝色,帷帐外也未见高燃的龙凤双烛,倒是帐顶浮着鹅蛋大一粒夜明珠。
透过薄纱织就的软帐,可见天似广幕地似长席,枝丫发亮的白色林木将软帐四周合着软帐,都映照得一片仙气腾腾。当然,其中最为仙气腾腾的,是坐在帐中自己跟前的帝座他老人家。
方才帝君提到最近的事情。最近的事,凤九想了片刻,想起来些许,低声向东华道:“既然你不是梦,那……在你之前梦到和沧夷神君的婚事……哦,那个或许才是梦。”
她琢磨着发梦的始源,脸上一副呆样地深沉总结:“两个月前我老头他,呃,我父君他逼我嫁给织越山的沧夷神君,成亲当夜,我花大力气将沧夷的神宫给拆了,这门亲事就此告吹。听说,其实当年造那座神宫时沧夷花了不少钱,但是,我将它夷成废墟他竟然没有责怪我,我老头跳脚要来教训我他还帮我说情。”
她继续深沉地总结:“固然他这个举动,我觉得可能是他在凡世统领的山河过多,琐事烦冗,将脑子累坏了。但他帮我说情,一码归一码,我还是挺感激他,觉得拆了他的窝有些对不住,心中惭愧。我估摸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今日才做这样离奇的梦。”
凤九的头发睡得一派凌乱,帝君无言地帮她理了理。她颠三倒四总结个大概,帝君一面随她总结,一面思索大事。白奕要将凤九嫁去织越山,据司命说,这桩事已过了七十年,但此时凤九口中言之凿凿此事仅发生在两月前。看来,大约是入梦时受了重伤,仙力不济,让凤九的记忆被阿兰若之梦搅得有些混乱。
她此时的记忆还停留在七十年以前,所以才未因他将频婆果给姬蘅生他的气。
帝君觉得,阿兰若之梦扰乱重伤之人记忆这个功用,倒是挺善解人意。
凤九陈情一番又感叹一番,终究有二三事思索不出由头,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深沉地道:“其实,我从方才起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瞧着帝君,眼中渐渐浮上一层震惊,“既然方才我才是做梦而此时我没有做梦,那这里是何处,帝君你……你又怎会出现在此处,还……还有这个床是谁的?”帝君端详她一阵,看来此时的小白,只有九重天上做自己灵狐时的记忆。这样就好办多了。他面色诚恳地胡说八道:“此处是个类于十恶莲花境的结界,燕池悟将我困住了,你担心我,所以匆匆赶来救我。”
凤九嘴张成一个咸蛋,吃惊地将拳头放进口中:“燕池悟忒本事了,竟关了你两次!”
帝君面不改色地道:“他不但关了我,还关了你,所以我们出不去,只能困于此中。”
凤九义愤填膺地恨恨道:“燕池悟这个小人!”却又有一分不解,“为什么燕池悟再次困住你这一段,还有我奋不顾身前来营救你这一段,我一点印象都没了?”
帝君镇定地道:“因为你睡糊涂了。”见她眼中仍含着将信将疑的神气,手抚上她的脸,定定地直视她的眼睛,语声沉缓道,“小白,你不是总在我被困的时候来救我吗?”
你不是总在我被困的时候来救我吗。
凤九僵了。
今夜她思绪颠颠倒倒,带得行事也一时这样一时又那样,自觉没个章法,且莫名其妙。此时东华这句话,却如一片清雪落在眉梢,瞬间扫净灵台的孽障。
她方才觉得自己有些清醒过来。
几百年前九天上的记忆如川流入怀,心中顿时酸楚。
她记得,从前有一回同姑姑闲话,说起世间玄妙,妙在许多东西相似而又非似。例如“情”“欲”二者。此二者乍看区别不大,却极为不同。其不同之一,在于欲之可控而情之不可控,所以凡人有种文雅的说法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自己对东华,从来不是可控之欲,而是不可控之情。自以为已连根截断,岂知根埋得太深,截出来的这一段乍看挺长,便以为到底了。其实深挖一挖,还能挖得出。
她以为往事随风,已渺若烟云,此时东华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将根上的黄土尽数除尽,让她亲眼见到这段情根被埋得多么深,多么稳固。燕池悟为什么又关了东华,自己为什么不长教训地又颠儿颠儿跑来救他,这些疑问都无须再计较。
帝君他说,你不是总在我被困的时候来救我吗。
时隔两百多年,看来,他终于晓得了自己就是当年十恶莲花境中救他的小狐狸,九重天上陪着他的小狐狸。不晓得,他知不知道自己为了他吃的那些苦头。
可是晓得能如何,不晓得又如何,这不是对的时候。
眼泪忽然盈出眼眶,顺着眼尾滑落,她听到自己的嗓音空空:“你果然晓得我是当年的那只狐狸了吧。可是,你怎么能现在才晓得呢?”
软帐中的氛围一时沉重,东华的指腹擦过她眼尾泪痕,沉默良久,道:“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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