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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又是忙到交了戌时才回到家,更了衣,步履迟缓地往餐厅走。夫人张氏迎过去,见他满脸疲态,嗔怪道:“你这老头儿,都说不管是在阁还是在部,总是一副精力充沛、劲头十足模样,怎么一到家,就像霜打的茄子?”
高拱不答话,坐在餐桌前,端起碗,三口两口吃了碗汤面,便起身悄然进了卧室,和衣而卧,斜倚在叠起的被褥上,头枕双手,闭目休憩。张氏进来看了一眼,心疼不已,忙去吩咐伙房熬了碗参汤,亲自端着往卧室走,远远看见高福闪身进去了,须臾,高拱匆匆走出卧室,边道:“叫崇楼来。”
“这是咋回事呀?”张氏拦住去路,看着一溜小跑的高福,问。
高拱一扬手,“哦”了一声,算是回应,继续往院子里走。
“喝了这碗参汤再走不中吗?”张氏在身后喊道。
“玄翁,出了什么事?”房尧第疾步赶上,问。
“跟我到陈大明家去。”高拱说着,便往外走,又吩咐高福,“你快去雇几头毛驴,往西四牌楼那追赶我们。”走到垂花门,又对房尧第说,“到得陈家,莫暴露身份,只说是陈掌柜的的友好即可。”
房尧第不解,堂堂执政大臣,为何大半夜的,神神秘秘微服造访一个商人。待骑上毛驴,高拱方道:“高福,你给崇楼跟高德说说咋回事。”
高福支吾道:“小的,小的今儿出去,想打听珊娘…”他一缩脖子,咽回去半句话,“就去了大明方物商号,谁知道嘞,这方物商号盘出去了,小的又去豆腐陈那边,还没有走到,就听说陈大明陈掌柜的,殁了,竟是自寻短见嘞!”
“喔呀,那咋回事?”房尧第吃惊道。这才明白,高拱要去祭奠陈大明。可转念一想,玄翁与陈掌柜的并无深交,何至于夤夜去祭奠他?这样想着,也不便多问,只得簇拥着高拱,往大街而去。
正是暮春时节,天气不冷不热。交了亥时的京城已然无有了白天的喧嚣,昏昏欲睡状。几个人拐上草厂街,高拱道:“正月里初到京城,私访了两天商家,此后再无闲暇,今日到陈家,要访得陈掌柜自尽之因,一窥商业凋敝之由,以定恤商之策。”
“学生料定玄翁此行,绝非单单为了祭奠。”房尧第这才恍然大悟。
约莫两刻功夫,主仆一行到了陈宅。按事前所议,由房尧第进内祭奠,高拱则在院中背手低头慢慢踱步。三三两两的人在旁低声唏嘘议论着。
“做买卖,难啊!”一个人感叹说。
“这位掌柜的,做买卖有何难,愿闻其祥。”高拱凑上前说。
那人打量了一眼高拱,见他像是读书人,不愿与之多言,便吵架似地说:“商人就是三孙子!像你们这些读书人,谁看得起商人?朝廷里头,谁替商人说句公道话?”
另一个人道:“这位先生问商人有何难,在下就一句话:商人之难,难在官府,只要官爷别没事找事,商人就不难。”
又有几个人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商人之难。高拱专注地听着,不时插言问询,足足有半个时辰,才在高福的一再催促下回返。一进院子,高拱一扬手道:“走,到花厅汇汇。”
房尧第先把打探来的陈大明之死的原因说了一遍:“陈掌柜闻得汴绣既长于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又善于山水图景,价格适中,很受京城追逐时尚者欢迎,便带人到河南开封采买汴绣,因琐事与人争执,被祥符知县谢万寿拘押,谢万寿勒索不成,严刑拷打,其中一个叫苏仲仁的伙计回京途中身亡,陈掌柜生意未做成,又不能不对死者家属有所赔偿,搜罗尽二弟家卖豆腐的钱,拿到银铺去兑换银子,银铺掌柜的却摇头拒绝。陈掌柜万念俱灰,投井而死。”
“哎呦,可不是吗!”高德插话说,“那次俺到饭铺,人家就是不收钱,只收银子,害得俺饿了大半天!”
房尧第道:“学生倒也问了,都说钱法近些年朝廷议来议去,朝更暮改,大家都怕这些钱说不定哪天就不能用了,心里不踏实,是以索性只要银子,不愿收钱。”
眼看到了子时过半,已是深夜,高福从外面还毛驴回来,见花厅亮着灯,几个人还在不停地说着,进来催促:“天快明了,还不睡觉?”
“不睡了!”高拱站起身,往书房走,“明日有早朝,先说于皇上知道,我得去写本。”直到鸡叫三遍,他才走出书房,更衣登轿,赶往建极殿去早朝。
“皇上,臣有本奏。”一应典仪倶已礼成,高拱出班奏道,“臣奉召至京,两月有余。耳闻目睹,闾巷十分凋敝:有素称数万之家而至于卖子女者;有房屋盈街拆毁一空者;有东躲西藏乃至散之四方,转徙沟壑者;有丧家无归,号哭于道者;有削发为僧者;有计无所出自缢投井而死者!富室不复有矣!”
皇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倾身问:“先生,因何如此?”
高拱道:“臣亦惊问其故,则曰:商人之累也。臣又问:朝廷买物,倶照时估,商人不过领银代办,如何竟致贫累?则曰:商人使用甚大,税费繁多,打点周匝,已用去大半;而官府应支之银,却未知何时付给,所办钱粮物品,多靠贷款周转,一年不还即需付一年之利,有积之数年者,何可计算?”顿了顿,又道,“至如经商,必是钱法有一定之说,乃可彼此通行。而钱法不通久矣。众说不一,愈变更愈纷乱,愈禁约愈惊惶。以至商人铺面不敢开,买卖不得做,嗷嗷为甚。”
朝会响起窃窃私语声。惊讶的目光齐齐向高拱投来。人们吃惊的是,朝廷最有权势的执政者,在堂堂的朝会上,说出话来,却像来打官司的诉冤者。高拱不以为意,但他知道皇上不愿听长篇大论,他已然说的够多了,便不再细说,径直提出建言:“臣已具疏,俯请皇上特敕部院,痛厘夙弊,一切惩革,恤商资商;并请皇上特降圣谕,行钱只从民便,不许再为多议,徒乱商民耳目。”
皇上道:“先生所奏,倶见为国恤民之意。既有疏,速奏来,朕令部院亟议以闻。”说罢,停顿片刻,又道,“先生亦可集部院议奏对策。”
“臣,遵旨!”高拱兴奋地说。
“高阁老所言,不啻替商人代言的陈情表啊!”一散朝,户部侍郎陈大春就凑到高拱面前,赞叹说。
“喔,国朝二百年矣,恤商之言倒也有之;然位居执政而代商陈情,疾呼恤商者,玄翁乃第一人!”太常寺少卿刘奋庸也凑过来感叹说。
“得霖,别忘了以农为本的祖训!”赵贞吉大声对陈大春说。
高拱佯装没有听见,昂首阔步往文渊阁走,过会极门旁,突然想起一件事,步履慢了下来,过了片刻,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次第走了过来,高拱喊了一声“内江”,便迎过去问赵贞吉:“河南祥符县知县谢万寿,科道有弹章吗?”
“喔,昨日我执笔拟票,河南巡按御史杨相上了弹章,似是酷刑致死人命,已下吏部议处。”张居正接言道。
“喔,有弹劾就好,待议处时再算账!”高拱凶巴巴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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