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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外,向南第一为承天门。每年霜降,朝审刑部重囚,即在承天门前中甬道西,东西甬道南设场会审,为之朝审。
隆庆四年九月初三日,承天门前摆着几十张铺了红毡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摞摞厚厚的案卷。京城百姓一大早就围拢过来,旁观今年的朝审。
国制,刑部审结的死刑重犯,除斩立决外,皆羁押大牢,待翌年朝审。朝审前一个月,刑部即将各犯案卷送阅,朝审之日,事前审阅案卷有疑问处,提拘人犯到场复查。会审结果,分为情实、缓决、可矜三类,呈报皇上御览,以示慎刑。皇上若在人犯名字上画钩,谓之勾决,即执行死刑;皇上未画勾的,谓之勾免,继续关押,等待来年再按既定程序进行一次。
朝审例由吏部尚书主持,各部院寺监正堂、五军都督府掌印官皆参加。高拱以内阁重臣掌管吏部事,整日忙得团团转,都以为他不会参与朝审。谁知刑部启动朝审的奏本一到内阁,高拱就申明要出而主持。此后的一个月,他每天夜里都在吏部直房审阅文卷,几近通宵达旦,凡有疑问的案卷集中起来,召三法司刑官面究十余日,这才于初三日正式设场开审。
交了辰时,一大群文武高官自承天门而出,五军都督府等衙门堂上官坐东向西,吏部等衙门堂上官则坐西向东。因朝审例以吏部尚书主持并主笔,故高拱坐在首座,刑部尚书葛守礼第二座,掌都察院事阁老赵贞吉第三座,其余人等依序入座。部院寺监正卿尚未坐定,突然,围观人群里一阵骚动,围在最前端的几个老者向前挪了几步,齐齐跪倒,双手拿着诉状,举过头顶,大声哭喊:“冤枉啊!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锦衣旗校一拥而上,将几名老者围住,正要动手拖去,高拱制止道:“慢!状纸呈来!”
“新郑,若此处可接状,恐朝审难进行。”刑部尚书葛守礼低声劝阻道。
旗校已接了状纸,递到高拱的案前。他拿起匆匆浏览了一眼,递给葛守礼,道:“终归是要给人家个说法的。”
葛守礼一看,乃是仇家联袂状告已故锦衣卫都督陆炳的。当年陆炳为了媚上而将谏诤先帝的太仆寺卿杨爵拷打致死,又将论救杨爵的户部主事周天佐、巡按御史浦铉折磨致死,欠下血债。如今杨爵、周天佐、浦铉倶已昭雪四年,他们的家人屡次请求追论陆炳,皆因陆炳乃徐阶的儿女亲家,三法司不是拒绝就是搪塞,几年过去仍未如愿,是以利用朝审之机,相约到京,佯装围观,跪地含冤。
“本部已复查杨爵等各案,三人确为陆缇帅下令拷打或绝其食而致死。”葛守礼侧过脸来对高拱说,“若内阁主持正义,则本部即可上奏。”
“奏来!”高拱断然说,又对跪地的老者大声道,“朝廷必会秉公执法,尔等且静候消息,不得再渎扰!”说罢,向侍从挥手示意,侍从大叫一声:“押人犯到场——”
须臾,各旗尉押本囚上前,侍从之人大声喝道:“朝上跪!”
几名人犯面西而跪,不待发问,突然大喊道:“冤枉——”
“跪者何人?因何罪判何刑?”高拱大声问。
“罪臣王金、陶世恩、陶仿、申世文、刘文彬、高守中,因‘伪制药物’被拘押,比照‘子弑父律’论死。”王金回答,又喊道,“罪臣委实冤枉啊!”
“有何冤枉,从实说来!”高拱道。
“新郑,此案乃据《嘉靖遗诏》‘方士悉付法司治罪’而立,且已定案有年,我看就不必再审了。”赵贞吉提醒说。
“坏法乃天下大弊!”高拱不以为然地说,“执法必公,天下方可望治。我辈朝审,不是走形式;而要审罪犯,核事实,凡有冤者,自当复审之,岂有例外?”他转向王金,“说!”
王金道:“罪臣乃秀才出身,因先帝修玄,特爱灵芝灵龟,罪臣献之,先帝嘉悦,嘉靖四十三年特命入太医院为按摩科御医。我辈方士固乏医术,然助先帝修玄却也尽心竭力。我辈因先帝修玄而得荣宠,日夜祈求先帝长生不老,我辈自可永享富贵,万不会存害先帝之心!法司以我辈妄进汤药,内有大黄、芒硝等物,遂损圣体,致先帝崩逝之说,罪臣委实不服!”他对着高拱,大声道,“高阁老可以作证,先帝服药极为慎重,即用太医药剂,必有御札,与阁老商榷。说我辈妄进有毒药物,我辈委实冤枉!”
“住口!”赵贞吉呵斥道,“竟敢妄攀主审官为你作证,大胆!”
“罪臣看这满朝也没有敢主持公道之士。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索性把事实说出来吧!”王金梗着脖子道,“先帝弥留之际,胡应嘉受人指授诬陷高阁老,意图激怒先帝杀了高阁老!彼时罪臣服侍于先帝旁,徐阁老竟要先帝御览胡应嘉弹章,罪臣身为值守御医,自然不能赞同,恐先帝受刺激而……徐高老怀恨在心,遂锻造此冤狱以报复!”
王金这番话,听得众人目瞪口呆。高拱脑海里,浮现出徐阶在他面前说“老夫不会允许胡应嘉伤害到新郑”这句话时那蔼然可亲的表情;现在看来,那嘴脸何其虚伪,因而遽然变得无比丑陋!他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冷笑,心中暗忖:报复非君子所当为;然则也不能因为害怕被人说要报复,就被报复两字捆住手脚,对关涉徐阶的任何不法情事,都一味回避!这样想着,便大声道:“王金所言先帝服药与阁臣商榷一事,非妄言。”他又转向葛守礼,“大司寇,刑部审理此案,定王金等‘妄进汤药,遂损圣体’,可有证据?”
葛守礼道:“并无证据。”
高拱道:“先帝保爱圣体,极为详慎。安肯不问可否,轻服方士之药?又安有服了方士之药受到损伤,却隐瞒不说,继续服用之理?这不符合先帝的性格!”
葛守礼道:“王金等方士,原不知医术,但乌七八糟的药物,也不可能得进于先帝服用。”
“这就是咯!律法或事实上,弑君之罪很难成立。重要的还不在这里。”高拱朗声道,“若凭推断认定王金等弑君,看似为先帝报仇,实则是诬诋先帝!何也?如此,即是说先帝陨于非命,不得善终!而自古帝王不得善终者,必取笑后世,其名至为不美。而先帝御宇四十五载,享年六十,寿考令终。自古帝王罕有可比,安得诬为不得善终?先帝末年抱病经岁,从容上宾,并非暴卒,安得妄断为乃方士所害?”
“高阁老,青天大老爷啊!”王金痛哭流涕说。
“住口!”高拱喝住他,“本阁部非欲为尔等方士开释,乃为先帝辩诬!尔等方士,恶孽多端,自有本等罪名追究!此案,当著三法司再审!”他突然意识到此乃朝审场所,遂环视部院寺监堂上官,“诸公以为如何?”
众人相顾无言。高拱大声道:“下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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