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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门外,坐北朝南的一个大院落,就是四夷馆所在。这天上午,提督四夷馆少卿韩楫正在埋头阅看一份文牍,忽听禀报,工部侍郎曾省吾来见,甚为惊讶,神色茫然地起身相迎:“喔呀,哪股风把少司空吹到敝馆来了?”
“呵呵,伯通兄,”曾省吾边落座边道,“新郑相公倡导实政,不许务虚文,工部自当照着做嘛!”说着,伸头向外扫视了一眼,“新郑相公又甚看重四夷馆,把最得意的弟子委来主持,又有扩招译字生之议,本部哪里敢怠慢,来察看一下,看看四夷馆馆舍要不要修缮、扩建。”
“敝馆正有此意!”韩楫道。他起身从书案上拿起适才还在阅看的文牍,“这不,敝馆已拟好了奏本,正要奏请扩建馆舍。”说着,目光不时向曾省吾脸上扫去,暗忖:此公足智多谋,非善类,不可不防。
“伯通兄的事,工部必促成!上本就是了!”曾省吾大度地说。言毕,起身道,“那就不必察看了,等上了本,工部当题覆准奏,一切照伯通兄的想法办。”
难道是我多疑了?韩楫送曾省吾上轿,心中暗想。
“伯通兄心事重重,太敬业了!”曾省吾躬身上轿,脑袋已钻进轿厢,又退回两步,“伯通兄,朝野谁人不知,新郑相公最赏识的人乃蒲州双杰:张子维与韩伯通。如今张侍郎被人一疏劾去,新郑相公怏怏不乐,伯通兄也别只埋头职业,多去看看师相嘛!”
“师相最恶趋谒酬酢,无公事不敢参谒。”韩楫警觉地回应道。
“呵呵,也是!”曾省吾钻进轿中,轿子上了轿夫肩上,他掀开轿帘,“伯通兄也要当心嘞!吏部左侍郎说赶走就赶走了,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伯通兄了。”他伸出手,拍了拍韩楫的肩膀,“官场上的事,伯通兄还不明白?做的再好,官守再过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是谁的人!伯通兄不妨再细细看看周思充的弹章,醉翁之意不在酒,主使者的用心,恐非劾去张侍郎就罢休的!”
韩楫听得直冒冷汗,却未敢接话,只是抱拳相送。回到直房,思忖良久,忍不住写了邀帖,邀同年程文、宋之韩晚间到府一聚。
程文、宋之韩都是言官,同年中最与韩楫交好。当晚,在韩楫的花厅里,三人把曾省吾的一番话,翻来覆去琢磨了几遍,猜不透他的用意。
“曾省吾是张阁老幕宾,朝野都晓得高、张一体,想来他不会设圈套吧?”程文道,“或许只是善意提醒?”
“我辈是不是太小心了?管他姓曾的说什么,事实是,”宋之韩道,“那些人已然拿师相最赏识的助手开刀了,若不迎头痛击,显得师相软弱可欺!”
“我看算了!”程文缩了缩脖子道,“别人攻讦师相无风险;若我辈替师相攻讦别人,那师相必不轻饶,齐康兄即前车之鉴!”
韩楫不耐烦了,道:“不成,这殷世儋攀援太监入阁,本是大干天条的!正人君子,早就该说话了,顾忌师相不愿朝廷纷扰,干扰新政,才忍了下来。谁知此公入阁,不惟不帮忙,却一味掣肘,今竟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发起进攻来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张四维是韩楫的同乡好友,又都是高拱最赏识并一力拔擢的人,韩楫对张四维去职自是忿忿不平,何况曾省吾危言耸听地说他或将是下一个被攻讦的目标,越发让他对殷世儋愤恨不已。
程文不安地说:“殷历下果真是幕后主使?万一误会了,岂不是给师相逼出个政敌吗?”
“他没资格做师相的政敌!恐怕也没有做政敌的机会了!”韩楫恶狠狠地说,“二位年兄不必出面,我去找与师相无渊源的御史发难!”
三人密议良久,选中了几位御史。
此时,在张居正的书房里,曾省吾正向张居正禀报他去四夷馆面见韩楫的情形,得意地说:“殷世儋在文渊阁的日子,长不了啦!”
“三省,逐历下,何益之有?”张居正问。
“逐殷即为保张。”曾省吾解释说,“一旦殷世儋被逐,则高相在朝野,必落得不容人的名声。”他“嘿嘿”一笑,“就像‘报复’一语让高相缩手缩脚一样,一旦不容人的名声传扬开来,他必不敢有逐张之举,捆住对方的手脚,再谋逐之,可保万无一失。一旦高、张嫌隙公开化,举朝同情心,必倾向于太岳兄矣!”
“可玄翁并无逐我之心。”张居正道。
“高不逐张,张即不逐高?”曾省吾摇头道,“那岂不是久居人下,委曲求全?高相无儿无女,安知太岳兄的难处?他无所谓,可太岳兄就不同了,六个儿子立在那里,只能进,不能退!太岳兄言不为私情而忘大义,高相再这样折腾下去,恐祖制、成宪也被他践踏殆尽了吧?梦回高皇帝时代,中兴大明,还有望吗?”
张居正默然良久,道:“历下以寻章摘句见长,有‘体齐鲁之雅驯,兼燕赵之悲壮,禀吴越之婉丽,是文坛一巨手’之谓,佐理国政,捉襟见肘,居相位不如领文坛。”
“就是嘛!逐殷,于国有利!”曾省吾一拍扶手道,“太岳兄无需做甚,明日见到殷相,不经意间提醒他一句,要他防备韩楫即可。这也是同年之谊嘛!”
过了两天,雾气迷蒙的清晨,张居正刚从轿中走出,抬头望见殷世儋的轿子就在眼前,他整理了一下冠带,缓步进了文渊阁首门,殷世儋随即也走了过来,张居正转身与殷世儋寒暄了一句,低声道:“年兄,有暇不妨邀蒲州韩伯通少卿一叙。”
殷世儋楞了片刻,听张居正呼自己“年兄”,即觉奇怪,听完他的话,越发疑惑起来,欲问其故,张居正却快步走开了。
待进了中堂,尚未议事,高拱突然烦躁地说:“又来了!才消停不过半年!”说着,把一份文牍传给张居正,“叔大,你拟旨,慰留!”
张居正一看,是御史赵应龙弹劾殷世儋的弹章,默读一遍,佯装生气地说:“这御史论劾历下援太监入阁,无资格协理国政。他这样说话,置皇上于何地?难道皇上是凭太监任意操纵的?当言辞切责!”
“算了吧!”高拱一扬手道,“慰留就是了,少招惹那些科道为好!”
殷世儋一听有御史弹劾他,先是楞了片刻,方恍然大悟,原来张居正以年兄呼之,又刻意提到高拱的门生韩楫,是以同年身份提醒他的。不用说,赵应龙充当的是韩楫的打手。“哼哼!”他冷笑两声,“世儋椎鲁朴钝,不能曲事某公,终究不见容矣!可世儋与高、张二公一样,皆皇上特旨简任,科道诬世儋事小,诬皇上事大,故虽无恋栈之心,却不能不呈请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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