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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看叶莎吗?”放下酒杯,安妮突然问。
我看着她,摇摇头。
“因为昨晚我哥给我打电话,说他前几天梦见了叶莎,叶莎找他哭诉,说我们都不爱她,没有人在乎她,还说安妮到了星城都不去看她,她很悲伤。我哥就叫我无论如何要去墓地看看叶莎,他说他去日本后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我们都在国外,叶莎一个人留在这里,很可怜。所以今天一早我就决定去墓地,谢谢你陪着我去,我原以为你不愿意去的。”
我沉吟着没吭声,许久才说:“安妮,恨一个人恨到绝望的时候就没力气恨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我都不愿意去想了。我很认可你说的那句话,如果有来生,我唯愿我们都是陌生人,在各自的轮回里平静地生活,没有眼泪,没有背叛,没有伤害,享受着平常人最最平常的幸福。”
安妮握住我的手,突然哽咽,“考儿,我必须求你,如果有来生,你可以和任何人成为陌生人,但一定不包括我哥!你知道我来星城的时候我哥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他下辈子一定一定要比任何人更早地遇见你,你们只能是彼此的唯一,他一定会好好弥补今生对你的亏欠……”
“他并不欠我什么,安妮。”我异乎寻常的平静,“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很难说谁对谁错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只要无愧于心,谁都不欠谁。至于来世能不能相遇,谁知道呢,今生的事都没办法把握,还谈什么来世,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罢了。”
“可是这话你不能跟我哥说,他已经被医生宣判了死期,他撑着一口气没咽不过是心里还放不下你,他把米兰带走,他安排后事,都是想让你后半生生活无忧。你可能不知道,在他跟米兰注册之前他已经将自己名下相当大的一笔财产都划到了你的名下,因为注册之后他的财产就不属于他一个人了,至少有一半是要与米兰共享的,过几天就会有律师来找你办理相关的手续。”
我终于哭出了声,“人都快不在了,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考儿,你别推辞,你就让我哥安安心心地走好吗?而且你也不要太灰心,我哥之所以选择去日本定居是因为我有个叔叔在日本,他是很著名的心脏病大夫,在全亚洲都是首屈一指的,我哥过去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叔叔都会尽全力给他医治。”
“真的吗?”
“真的。”
吃过午饭,安妮回彼岸春天拿了行李就直奔机场了,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她又跟我说:“在水一方的产权也已经划到了你的名下,你有空就帮忙照料下那房子,你自己住或者将你家人接过来住都可以,我哥还有些私人物品这次我都带了过来,存放在他书房。”安妮说着从手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我哥专门为你录的一张光盘,是他最喜欢弹的一首曲子,你想他的时候可以听听。”
“什么曲子?LOVE主题曲?”
“不,是《心之弦》。”
“《心之弦》?”
“嗯,因为这首曲子从未进过录音棚,是一首私人作品,所以市面上你能买到的专辑里没有,我哥特意录下来给你听。”安妮看着我,欲言又止,“这曲子不属于LOVE系列,但它跟LOVE系列曲的作者是同一个人。”
“……”
晚上,我在灯光下仔细端详那张光盘,素色的光盘封套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谨以此曲献给我最爱的考儿”,同时标明了“作曲:HCX演奏:耿墨池”。
“HCX”应该是姓名的缩写,是谁呢?
男的还是女的?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是耿墨池专为我演奏的,而且安妮还特别交代我,除了自己私下听,不得在任何场合播放这首曲子,也不得将曲子转借给任何人,更不能跟外人透露任何有关这首曲子的信息,因为这是曲作者的要求。这让我很紧张,播放曲子的时候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以前不是没有听耿墨池弹过这首曲子,只觉得旋律优美,但此刻通过音响来听感觉又格外不同,觉得那曲子如泣如诉,仿佛是秋日里簌簌的风声,缥缈空灵,叫人心伤。
我闭着眼睛斜躺在沙发上,神思慢慢随着旋律游离,好似置身一片寂静的旷野上,荒草萋萋,风声吟唱,走过窸窸窣窣的草丛,蒲公英轻舞飞扬,望断天涯的忧伤比那风还凄冷绝望。可是我知道一定还有人比我更绝望,这一别就是永诀,曲终人散的悲剧今生今世已经注定,而我连送别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心里放逐悲伤,尽情地想念,尽情地哀恸,曲子尚在尾声,我抱着靠枕缩在沙发上就已泣不成声。
播完后是几分钟的停顿,然后传来一声轻咳,我骇得从沙发上坐起,屏息静听,以为是错觉,可是紧接着又是一声咳嗽,清晰无比。
“考儿,是我。”
我呆了,瞪大眼睛看着音响,原来里面还有录音!
“你一定以为是鬼魂在说话吧,别害怕,我还没死,虽然已经离死不远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听到这段录音,也许你拿到光盘转手就会丢掉,你有多恨我,我知道。从星城回来的这些天我身体很不好,每天都吃很多的药,可是又不想躺在医院里,那里总让我想到死亡,我不是害怕死亡,而是我并不想死在那个地方。自从叶莎去世,我对医院更是厌恶到恶心,因为我就是在医院太平间见到了叶莎的遗体,她浑身浮肿,脸更是肿胀到变了形,至今想来都让我胃部不适,那样的叶莎根本就不是我记忆中的妻子。她一向很注重自己的形象,在她活着的时候她每天都比我早起,一定要选好漂亮衣服化好妆后才肯让我看到她的脸,其实她很漂亮,不化妆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可她就是近乎偏执地觉得应该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我看。这正是我始终无法真正去爱她的原因,因为我看不到她妆容下真实的面孔,她受过严格教化的优雅举止让我觉得她像个假人,你无法想象即便是跟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也是背挺得笔直,跟她在剧院欣赏歌剧没有两样,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十年同床异梦,我觉得我跟她压根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可是我做梦都没想到,一个对皱纹的恐惧胜过对死亡恐惧的女人,竟会以那样不堪的遗容来面对她的丈夫,她褪去妆容的脸浮肿、惨白,透着腐烂的气息。考儿,你也在太平间认领过祁树杰的遗体,那种刺激想必你也体会过,我们都是这场悲剧的受害者,我们有千千万万种相遇的方式,老天竟然以这种方式将我们连在一起,所以我们此生都无法摆脱这悲剧的阴影,想要好好爱对方,又心怀芥蒂,想要放手,又万分不舍,这种生不如死的纠缠和痛苦我真的受够了。但我从来没后悔过认识你,是你让我真正体会了一次充满人间烟火的爱情,你与叶莎乃至瑾宜甚至是以往我交往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相同,可是我偏偏爱你,你的出现就像是电光石火,一下子就照亮了我灰暗的人生。然而,爱情的承载仅有两情相悦是不够的,我和你之间就像横隔着一条浑浊不清水流湍急的河,我们想要蹚过这条河走向彼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这几年来我们分分合合弄得筋疲力尽,不是我们不够相爱,而是我们的爱情背负了太多的不幸和阴影。
“时至今日,我已经无能为力去改变或者挽回什么,我曾经以为我们的爱情可以对抗强大的命运,如今看来不过是痴心妄想,所以当米兰将那份足以让叶莎身败名裂的手稿甩到我面前时,我就绝望了,是比死亡还冰冷的绝望……考儿,我的考儿,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做出那样的决定时心有多痛,一直到现在,我每每想起那日你从湖中被捞起来时的样子,我就痛到不能呼吸!老天,你怎么可以以这种方式来跟我宣战,你明知道叶莎就是以那样的方式死的,你明知道叶莎的死让我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叶莎死是因为她从未得到我的爱而心灰意冷地走上绝途,可是我给了你那么多的爱,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你怎么可以也效仿她,你这不是活活逼死我吗?”
……
录音放到这里又是一段时间的停顿,有很多杂音,像是衣物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有沉重的呼吸和浑浊的鼻音,我听得出来那是他在哽咽。我疯了似的扑到音响边,拍打音响,满脸都是泪水,过了一会儿终于又传来了他的话语声,不似方才那么连贯和清晰,声音低哑浑浊,断断续续,像是一个濒死的人忍着疼痛在做最后的告白。
“对不起,我有些失控……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叶莎用她最惨烈的面孔来报复我对她的冷漠,让我因此铭记她一生,可是考儿,我不希望你也这样对我,我要你好好地活着!这辈子我们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唯愿下辈子我们能早些相遇才好,我们将彼此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对方,无论是快乐还是忧伤我们都一起分享,我甘愿做一个平庸的人,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期望那天的到来,意识模糊的时候仿佛明天就是来世,所以我并不害怕死亡,我只害怕离别,可惜我没办法跟你道别,我连给你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我现在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跟你约定,来世我们再见,不在乎方式,只在乎相遇的背景能单纯些,没有背叛没有伤害,那一定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们在路边互相遇见,我坚信灵魂是有气息的,哪怕我们那时已是陌生的面孔,但我们一定可以在彼此的身上感应到前世的心跳,就如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心跳莫名加速一样,考儿,我等着你。”
到这里,全部的录音只剩了光盘转动时的轻微摩擦声,没有了。
我呆坐在地板上,陷入排山倒海般的狂潮中,连哭泣都忘了,这世上再没有一种痛楚,如此绝望和悲恸,眼泪已经不足以表达。
我抖抖索索地抽出光盘捧在胸口,仰起面孔,深呼吸,让自己的心跳更清晰。若灵魂真有气息,墨池,我愿将你的心跳刻入我的生命,下辈子相遇时,我一定会第一眼就认出你,就像当年在祁树杰的葬礼上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心跳加速一样……
墨池,我爱你。
第二天,我打起精神回电台上班,刚出门就碰上驾车出来的祁树礼,他放下车窗跟我说话,“考儿,我昨天晚上才从美国回来,本来想过去看看你,怕你睡了就没打搅,你这几天还好吧?”说这话时他侧脸打量我,“你的眼睛是肿的,又哭了?”
“没事,我挺好的,我这赶着去上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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