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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日子,皇上这次召见与冯保那次大闹内阁,也不过五六天时间。早在三天前,张四维指示户部给内廷供用库划拨的二十万两银子就已办妥。张四维认为皇上这次终于答应见他,其功劳应归功于李植划银的主意。
从内阁到云台的这段路上,张四维走得极快。太子刚出生,加之明儿又是中秋节,宫里头到处都洋溢着节日气氛。太和殿后头连接东西长街的横行甬道上,几树桂花金灿灿开得正旺,微风吹来馥香阵阵沁人心脾。张四维穿过这里时,见几个太监自东向西匆匆走来。他眯眼儿瞧去,但见走在头里的是大内糕点房的管事牌子胡有儿。这胡有儿间或奉皇上之命,给内阁辅臣送去点心品尝,故张四维认得他。胡有儿身后,跟了四五个挂着乌木牌的小火者,都挑着盖了明黄锦缎的食盒儿。胡有儿大老远看见张四维,忙赶了几步跑过来深深作了一揖,满脸堆笑言道:
“张相爷,难得在这儿见到你。您老人家拜了相,咱们这些奴才,早就该向您道喜了。”
“有啥值得道喜的。”张四维开心笑道,“一见到你胡有儿,咱就想起你制作的桃酥。那次你送了两盒来,咱带回去分给家人品尝,个个都说好吃。”
“这点贱手艺,也值得相爷夸。只要相爷爱吃,早晚我给您老多送点。”
说话间,几个挑着食盒儿的小火者已走到跟前,张四维瞧着担子上的明黄锦缎,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芒,便问:
“又是啥好吃的?”
“月饼呀,”胡有儿答道,“李老娘娘自抱了孙子,一天到晚喜得合不拢嘴,吩咐咱糕点房多做上好的月饼,各个宫院都要送上几盒儿。咱们这就是往后宫各处送月饼的。相爷,你放心,外廷的官员也少不了。皇上有旨,凡二品以上官员,每人三盒;四品以上,每人两盒;余下所有京官,每人一盒。就为赶制这批月饼,咱糕点房的二三十号人,忙得几宿没睡觉。”
胡有儿说着,又打了一拱,方告辞而去。张四维一边走着,一边心里头忖道:“皇上果真是大方起来了。他登极十年,此前过了九个中秋节,外廷臣工没有一次得到过他赏赐的月饼。施赠点心虽是芥末小事,亦可从中看到皇上心境的变化。”不觉已走到云台门口。这儿的值殿太监名叫孙理,见他来了,便趋上一步施礼迎接,说道:
“老先生且进殿稍坐片刻,万岁爷马上就来了。”
胡有儿方才见面喊“相爷”,意在表示亲热。现在孙理改称老先生,却是正常称谓。百人百口,张四维顿觉内廷一凼浑水不可随便趟得,遂收了心思正襟危坐。
少顷,听得孙理在门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万岁爷”,旋即听得软底靴踏在砖地上的声音。张四维顺势看去,正好朱翊钧穿着簇新的衮龙袍,在周佑的引领下跨进了门槛。张四维连忙跪了下去,高声禀道:
“臣张四维觐见皇上。”
“平身吧。”
朱翊钧说着已在御榻上落座。张四维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尽管他已是文臣至尊的地位,但因是第一次单独面圣,仍不免有些紧张,讷讷言道:
“皇上准旨召见下臣,臣不胜感激。”
“张阁老不必拘谨,”朱翊钧一开口先自笑了起来,“朕一直未曾单独见你,你着急了是不是?”
“是……”张四维拭了拭脑门子上渗出的细碎的汗珠,言道,“臣知道,皇上这些时很忙。”
“不是忙,是心绪有些烦乱。”朱翊钧将搁在镶金红木脚踏上的靴子跐了一下,缓缓言道,“自从张先生,唔,不是你这位张先生,朕说的是元辅张居正。自他去世之后,朕一时不敢见外臣,无论见了谁,都会叫朕想起元辅,忍不住伤心落泪。”
朱翊钧说着脸上便露出戚容,凭直觉,张四维觉得皇上的悲伤并不是发自内心。他当下就怀疑皇上这样做是不是试探他的态度,略一思索,他答道:
“皇上对元辅的感情至笃至深,以至哀恸过度。太岳先生获此殊恩,令臣羡慕不已。”
这回答多少有点令朱翊钧感到意外,他问:“朕心下悲痛,这算什么殊恩?”
“首辅虽为人臣之极,但毕竟是皇上的臣仆。皇上以万乘之尊,如此锥心揪肺痛悼一个仆人,这是千古少有的事。臣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遇上明君圣主,实乃臣子之福。因此,臣决心誓死报效皇上。”
张四维不显山不显水表了一个忠心,朱翊钧听了心下舒坦,便开了一个玩笑道:
“报效则可,拍马屁则不行。”
张四维没来由地遭此一讪,心下顿时慌乱,干笑道:“皇上,臣还没学会拍马屁呢。”
朱翊钧笑道:“你主动让户部拨二十万两银子到内廷供用库,这不是拍马屁又是什么?”
“这……”张四维的脸腾地红了。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坐立不安的样子,越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谑道:
“朕只是说句玩笑话,瞧你张阁老这副窘样儿,倒当了真!”
闹了半天虚惊一场。张四维没想到皇上也会捉弄人,吓出一身臭汗,半晌没有说话。
这时,只见朱翊钧已敛了笑容,言道:“往常,元辅张先生屡屡告诫朕,太仓银只可用于国家,不能成为皇室的私房钱。你这样做,是否有章可循?”
张四维已自慌乱中镇定下来。皇上的这个问话是他早已料到的,此时从容禀道:
“太岳先生为国家理财,任劳任怨不避利害,堪称明臣。但他把内廷外廷两本账分开,看似有理,实则差矣。《诗经》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天下九州万里都是皇上的,何况太仓里的几两银子?皇上厉行节约尽除侈靡,为社稷苍生计,始终撙节财用不肯乱花银两,这是圣君之道,是天下人的福祉。但这并不等于说,太仓里的银两皇上不能调用于内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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