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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摊手,“我也不知道。”
那株海棠树想来很有些岁月了,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得住,枝丫被大雪压得累累向下,而树底下也是深深的积雪,洁白无瑕。
我不忍踏足,因为地下埋着耿墨池的父亲。
吃完午饭,安妮出门去拜访附近的老亲戚,都是耿墨池母亲的娘家人,本来要拉我去,可我因为上午在雪地里玩得太久有些受寒,又开始咳嗽起来了,安妮只得一个人去。
整个下午,我都站在二楼卧室的窗户前看着楼下院子里的那株海棠树,心情抑郁,安妮回来时已是傍晚,她说本来要在亲戚家里吃饭,但想到我一个人在山庄里就回来了。我笑着说:“你真有良心。”“哈,你是第一个说我有良心的人,瑾宜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心肝都是黑的?”安妮笑嘻嘻地搭住我的肩,又拉我到她的房间闲聊。
聊了一会儿,她拿出儿时的画给我看。她很有天分,每一张画都很有意境,让我吃惊的是,那些画几乎全是相似的场景,是一个湖,那湖被画成了各个季节,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张冬日的湖,湖边树上的树梢挂满冰花,湖面结了冰,很多孩子在冰上嬉戏。我想起了耿墨池跟我说过安妮喜欢画湖的事,原来是真的。
“你这湖画的是哪儿呢?”我端详着一张绿柳拂岸的湖问她。“不是哪儿,是我想象中的,梦境中的。”安妮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睛很空,神情难以捉摸。
“是不是跟你的童年有关呢?”
“可能吧。”
“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据安妮说,她只记得被耿家收养后的生活状况,之前她还被一户人家收养过,是什么样的人家,她完全没了印象,好像那段记忆被她整个地丢失了,无论她如何苦苦追忆,丢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好在现在的养父母很爱她,因为她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儿,格外受宠,只是养父之前已经有过一次婚姻,跟他的前妻生有三个儿子,耿墨池母亲嫁到夏家之前也已经有了墨池,这个大家庭外表看似很和睦,实际是一点亲情概念也没有,因为大家都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还好安妮很讨人喜欢,到了他们家后一直过着公主般养尊处优的生活……
安妮对此不置可否,她说她这些年过得很混乱,她的生活就像一阵风,吹到哪儿是哪儿,没有方向没有目标,遇到好的风景,她也会停下来驻足欣赏,但决不留根,新鲜感一过她又飘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我问她,难道你的心里没有牵挂吗?总有你想念的人或事吧?她说她的心像一座坟,值得她想念或牵挂的人和事早已深埋其中,死了的东西是没有生命力的,所以她的心里很空。
“你真的不记得之前收养你的那户人家了吗?”
“不记得。”
“那你还记得什么呢?”
“湖,我就记得有个湖,还有桂花树,我记得小时候我住的那户人家门前有棵很大的桂花树,还有……好像还有一个山谷,山谷里的风很大,总是把我的帽子吹得好远,总是……有人帮我捡回来,是谁帮我捡的呢,我一直在想那个人,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哦,那顶帽子,我记得那顶帽子,是草编的,帽檐上还系着很好看的粉红色蝴蝶结。”
“你的童年一定很快乐,我想象得出来。”我被安妮的回忆打动了。
“不,好像不是很快乐,”安妮摇着头说,“每次一回忆过去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我现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那段记忆的影响……童年对我来说只剩了个模糊的影子,在我来到耿家之前的那段记忆完全丢失了。”安妮摇着头,神情落寞。
“没试着去找吗?记忆丢失了可以找得回来啊。”我越听越心疼。
“怎么会没试着找呢,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几年,越找越模糊,能记起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我问过心理医生,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医生说是我的潜意识里在排斥过去的那段记忆,那段记忆肯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经历,并对我的生活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可能是愉快的记忆,也可能是悲伤的记忆,在我的潜意识里最想记住又最想忘记……因为思想斗争得太厉害,压力太大,神经系统就自然地删除了那段记忆,就跟电脑里删除一个文件一样……”
我不想再问什么了,当一个人连过去都忘记了,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的时候,还需要去揭她的伤疤吗?可怜的安妮!
“忘了就忘了吧,忘却跟记忆一样,都是人的本能,”我疼惜地抚摸着安妮柔亮的卷发说,“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好好把握现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快乐……”
安妮四天后离开星城返回上海,临行前我陪她去了趟长青墓园,安妮说叶莎去世时她没能赶过来,去看看墓地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墓园同样是白雪皑皑,铅色的天空下,远山像一条洁白的玉带镶在天边,近处的山坡和树林也被白雪装扮成一个洁白的世界,举目望去,墓碑上均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像是戴了顶白色的帽子,山谷间呼啸着狂风,天地间除了风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此情此景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一句话:好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安妮看到叶莎和祁树杰的墓碑并排而立,没有表示出丝毫的诧异,可能她并不知道与叶莎一同自杀的那个人就是祁树杰吧,就像耿墨池起初也不知道祁树礼就是祁树杰的哥哥一样,这场悲剧带给太多人伤痛,很多细节大家都是本能地在回避。安妮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叶莎,但我看得出来她其实也很难过,她径直将事先买好的鲜花轻轻放到叶莎的墓前,又用手轻轻拂去墓碑上覆盖着的积雪,伫立片刻,她先是一声长叹,继而对着叶莎的墓碑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叶莎,很抱歉,我到现在才来看你。真没想到,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看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那次我们大吵一架,我说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你说你死了也不想见我,我都不记得我们当时是因为什么吵架了,可是你说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得,那次见面不久后你真的死了,而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来看你。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就像我也不喜欢你一样,我们从小就彼此厌憎,看都不愿朝对方看,你老是骂我野丫头让我愤恨,而我总是阻挠你接近我哥,也让你心怀怨恨,叶莎,你现在躺在地下该想明白了吧,你这一生的悲剧就是因为你爱错了人,你不该爱我哥,更不该嫁给他,你嫁给任何一个平常人哪怕没有我哥富有没有我哥帅都会比现在的下场好!你死了倒是解脱了,而我哥只剩半条命了还在承受痛苦,他又娶了个不爱的女人,你说当年我阻止你嫁给我哥到底有没有错,你若听了我的,何至于大家都这么惨?
“今天我站在这里面对你,其实很悲伤,因为我不知道我哥还能活多久,连医生都没把握,他的病已经无药可治。我只希望将来你们若在另一个世界相遇,请你不要打搅他,就当不认识他一样,这辈子大家已经这么惨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唯愿大家都不认识。
“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你能遇上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你可以不必美貌,不必聪明,不必富有,也可以不必有多成功,但你身边一定不能没有爱你的人,你这辈子缺的就是爱,希望来生可以弥补遗憾,我希望你幸福。
“叶莎,你还恨我吗?”
……
安妮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表情平静,眼底却泛滥着悲伤。她转过身看着我,走上前握了握我冰冷的手,淡然道:“回去吧,你冻坏了。”
“安妮……”
“别哭,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泪。从今以后我希望所有我爱着的人都幸福,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也包括你,考儿。”
回城的路上,因为露面结冰,我将车开得很慢。安妮坐我旁边,一直很沉默,看着车窗外蒙眬的雪景出神。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中午,我们找了家酒楼吃饭,安妮依然不大说话,她开了瓶红酒给我斟满,举起酒杯,“来,我敬你一杯,下午我就要走了,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希望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气色能好些。”
我跟她碰了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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