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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当天,权家众人各有各的忙,虽说权夫人、太夫人不回娘家,可大少夫人不在,良国公要进宫朝贺,蕙娘下午又要入宫,除了中午聚在一起吃顿饭之外,便没有大事庆祝。等到五月初六,大少夫人也回来了,众人也都得空了,权夫人这才在后院香洲中安排酒宴,正好两进敞轩,以碧纱厨相隔分了男女,女眷们以权夫人为首,四夫人、五夫人为次,三人同太夫人坐了一张方桌,其余小辈们以回娘家探亲的瑞云为首,瑞雨居次,还有一班堂姑娘在下首围坐一张大圆桌,蕙娘同大少夫人就只在碧纱厨边上有一张小桌,两人也都不大坐,只站着服侍长辈们用饭。隔着水又有一班家养的小戏,扭扭捏捏地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吴侬软语,真是一点不比京里出名的女班春合班唱得差。一家子女眷们听得都很入神,太夫人笑着说了一句,“这套步步娇,次次听都唱得好,老四也真是费了心思调。教这班小蹄子们。”
一边说,一边权夫人就想起来问大少夫人,“我昨儿恍惚听说,伯红近日也是给她们写了新曲,可学得了没有?若学得了,唱一段也是好的。”
大少夫人正站着亲自给四夫人斟酒呢,听婆婆这么一问,她忙笑着说,“这我也不知道,他最近忙得很,您也知道,端午柜上事多……随常出门,都是天擦黑就出去,天黑了再回来。您要听,就叫他进来问问?”
说着,便有人出去把权伯红叫进来了,权伯红听见母亲要听昆曲,他哎呀一声,很抱歉,“那都是年节前后,家中无事时钻研着解闷的,自从三月忙起来,好几个月没沾边了,曲子都还没送过去呢。”
说着,就亲自执壶,给太夫人、四夫人等敬酒,四夫人笑道,“不要紧,我们家那位倒是又折腾了好些新唱段,您要听,一会递话出去,她们准唱。”
又让大少夫人和蕙娘,“你们也都坐下来安生吃着吧,有底下人在,耽误不了我们取乐的。”
大少夫人莞尔一笑,和四夫人开玩笑,“一年能服侍您几回呢,您连殷勤都不让我献,可见,心底是嫌弃我的。”
四夫人哎呀一声,笑得眼睛一眯一眯的,“中颐还是这样爱开玩笑。”
林中颐是大少夫人的闺名——仅从四夫人的语气来看,她和大少夫人的关系,显然不错。
比起照管了十多年家务,在场面上显得从容不迫、潇洒自如的大少夫人,蕙娘就要沉默得多了,她虽也不曾入座,可发话的时间不多,主要还是看顾着小一辈弟妹,权瑞雨倒是很乐于和她说话,“二嫂,我记得你们娘家自己也有一班戏的,听着我们家这一出,唱得怎么样?”
这个小妮子,拿了立雪院的东西,得了机会,还是要挑着她出头,真和文娘一样,是巴不得见她出乖露丑了。蕙娘啼笑皆非,一推三六五,“那都是祖父有事待客、无事消闲时用的。我除了节庆,也很少听戏。”
瑞雨眉眼弯弯,“我听说吴家的兴嘉姐姐,就很懂得这唱词啊、唱腔什么的,时常点拨春合班,都说,春合班的昆曲唱得未必比吉庆班差,我倒没听过,也就只能请教二嫂了。”
她一撇嘴,带了些娇嗔,“没想到二嫂在这件事上,倒没有吴家姐姐风雅。”
一桌人都笑了,唯独大姑奶奶瑞云嗔怪地瞪了妹妹一眼,蕙娘也微微地笑,“我和她不一样,她身份尊贵,这些事是一定要学的,我学的东西,可俗了呢,不配拿来说嘴的。”
话说到这一步,瑞雨也不会再往下逗她了,她噗嗤一声,把场面圆了回来,“我和您开玩笑呢!我瞧着您呀,那是样样都比人强,没想到也竟有不如人的地方。倒觉得您比平时都更可亲了呢。”
围绕一个戏字,都能做出这些文章,要是文娘敢对嫂子这么说话,蕙娘早就一巴掌抽过去了。不过,当人儿媳妇的,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犯不着事事都要压小姑子一头,蕙娘只是笑,不做声。倒是权瑞云哼了一声,轻声道,“咦,你倒挺会说话的,一句话,又贬了吴姑娘,又贬了你二嫂,你就不想想你自己,你是会学识满腹,会编戏、会写诗呢,还是同你二嫂一样,能弹琴,会管家?倒有一样拿的出手,你再来臧否人家,我也就服你了。”
她随常不大开口,在夫家也是笑面迎人,没想到回了娘家,说话这么不客气,一桌子小姑娘,本来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偷偷地笑呢,权瑞云这么一开腔,全都静下来了。四夫人隔着桌子笑道,“说什么呢,怎么都不说话了?”
蕙娘忙道,“大姑娘让二姑娘专心听戏……这一段‘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一唱三叹,头腹尾俱全,归韵干净——确实唱得好。”
权家这班小戏,平时应该是由四老爷教着,四夫人也是懂行的,蕙娘一开口,她就笑了,“哟,是个行家!这一段,是我们家那位新教出来的,一字一句都抠得死紧呢,你倒是听出来了。一会你四叔知道,怕不要乐得多喝几杯酒。”
对于戏曲诗词,权贵人家的态度是很微妙的。男子汉大丈夫,那都是有正经事要做的,平日里沉溺于锦绣文章里,固然也是桩清雅的事,可太过沉迷,那就有无行文人的嫌疑了。女眷们呢,不能不懂,也不能太懂,不懂则俗,太懂则浮,雨娘这问得,蕙娘怎么答都是错,屋内气氛本来有少许尴尬,被四夫人这一席话才打过圆场。
众人安静下来,等小唱们唱完了一段,权夫人拎着酒壶站起身来,大少夫人和蕙娘忙一左一右,一个执壶一个捧杯,众人都避席而起,老太太笑道,“好了,一家人,那么客气做什么?你还是坐吧。”
“往年都是林氏执壶,我捧杯子,今年多了一个捧杯的,怎么都要敬您一杯。”权夫人很坚持,太夫人也只好吃了一杯酒,权夫人就命正好也进来敬酒的权季青,“代我给两位婶子、姐姐妹妹们都敬一杯。”
权季青应了一声,他笑着要从大少夫人接酒壶,大少夫人偏拿在手上不放,笑道,“四弟,上回你哥哥要考你功课,你居然偷溜出去,累他空等半天,你不自罚三杯,我是不给你酒壶的。”
她的年纪,几乎是权季青的两倍,权季青同她说话,就像是同母亲说话一样自然而亲昵,“我哪里是偷溜出去呢,那天分明是姐夫找我有事,不信您问大姐。大哥要考我,我哪还有二话,这不是等着挨板子么!今晚我就上你们院子里去!”
“明晚再来吧。”大少夫人笑了。“你哥哥今晚也有事,一会就出去了。”
两人正说着,良国公进来了,一时众人纷纷离席,老太太就把他赶出去,“有你在,大家都拘束得很。”
一时权家几兄弟都进来敬过酒,小唱们曲儿也唱完了几折,下去补妆换戏服了,太夫人带着瑞雨、瑞云与几个小孙女在桥上闲步,一群小姑娘四散开来,不是同丫头们说笑,就是寻自己的兄弟、堂兄弟说话,蕙娘这才和大少夫人正经坐下来吃饭,两个人都站着好一会儿了——大少夫人是真忙,蕙娘是要跟着陪站。两人也都吃得挺香甜的,至少,大少夫人是吃得挺愉快,她还和蕙娘感慨,“这是今年有弟妹帮忙,不然,往年最怕开家宴,能从四更忙到四更,脚打后脑勺……以后两个人一起管着,我也就能闲下来了。”
蕙娘真觉得权家人行事很特别,似乎总有一条暗涌,是她所没能涉入的。几乎人人的行动,都无法用她眼中的常理来衡量,她和权瑞雨本来没有一点冲突,顶多就是小姑娘有些看不惯她的派头,可以她精灵的性子,不会不知道得罪一个有可能上位为主母的嫂子有多不明智,前几天还好好的呢,今儿个忽然就和吃了枪药一样,一开口就冲着她。而最该冲着她的大少夫人呢,她一进门,她就急急忙忙地出了两招,一句话、一碗菜……手段都算不上太高明,虽实用,却少了从容气度,可等她抽回一巴掌之后,她像是被打醒了、打服了,态度骤变,一下就又从恶嫂子,变作了好嫂子,非但为她铺路,而且话里话外、处处示好,就连现在两个人头对头吃饭的时候,没个外人在呢,她也还是如此热诚……
一时看不懂,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蕙娘对大嫂,面子上一向是很客气的,“我懂得什么呢?自小娇生惯养的,也就是帮些闲篇儿,正经大事,还是得靠大嫂掌舵呢。”
大少夫人笑得更愉快了,“嗳,什么掌舵不掌舵的,我也是勉强支应!”
她就像是对权季青一样,和气中又透着亲热,仿佛隔了辈儿似的关切蕙娘,“其实我早想说了,你这一个月,真瘦了不少。虽然长辈们在前,给你设个小厨房终究是打眼了,但往厨房里安排几个人手,真就是一句话的事。要不然,你私底下再同娘开开口?这么小一件事,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这里还留着两个缺呢,到时候,各房吃着了好东西,也念你的好,你自己又能多吃些好的,也慢慢将养回来。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蕙娘从来都不否认她的挑剔,能享用最上等的,她为什么要屈居第二等?从大厨房入手,一则是顺着大少夫人的步调,把抽她的这一巴掌力道再调整得大一点,二来也是一拍两响,多少改善自己的饮食,免得长年累月,都吃不上合心意的饭菜:在家吃金喝银的,到了婆家却要饿着肚子……这话传回娘家,休说老太爷,就连文娘都会笑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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