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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定县衙简直是一座精美的艺术品,它坐落城东,面北朝南,西边是正堂、幕厅、架阁库,幕厅前是库楼,正堂两侧安放诸吏房,正符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的训诫。
大堂是五间七架的,砖石搭建的建筑物因为高大的身型和挺拔的外貌显得格外威严,它的屋面上有兰瓦兽脊,最前面是一个骑着凤凰的仙人,后面跟着天马、海马、狮子三只跑兽,它们高踞屋顶之上,俯视着来访的访客,努力地表现出自己的威严。梁栋是檐桷青碧绘饰的,定是由最好的巧匠捉来天空的颜色,用心调制,融入到颜料之中,于是天上人间就彼此难以别分了。卷棚的作法是天沟罗锅椽勾连搭,这是最顶级的一种作法,显示出嘉定县在本地崇高的地位和当地富庶的经济。
柳旭一行人漫步走在县衙之间,此时天气已经不再炎热,经过数棵颜色青翠的银杏树,鼻间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暗香,似是丹桂,又似木芙蓉,以至于整个人都好像融化在这静谧的环境中,再难以区分此间究竟是人间还是滚滚红尘。
“房大人果然是有福之人,这嘉定县衙构造精美,环境清幽,风水上佳,正是修身养性和升官发财两不误!”柳旭神色放松,他今天穿了一件天青妆花云鹭纱衣,手拿重金折扇,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丝毫不见昨日演讲时的激情澎湃。
“柳公子说笑了,公子年纪轻轻就能作出这么大一番事业,日后前程无量,登阁拜相也是意料中事,又何必羡慕穷乡僻壤一县衙?”和他对话的是房县令的体己人,他没作官样打扮,却穿着一身紫花布衣,这也算是嘉定的风俗了。这个人说话时专门留神盯着柳旭的神情,见他听见自己说“登阁拜相”时嘴角微撇,却露出一副看不上眼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惊:“此子年纪轻轻,作出这么大一番声势,却丝毫不把登阁拜相这等文人的最高理想放在眼里,不是志在泉林,真不在乎,便是大奸似忠,演技非凡!”
“哈哈!房兄弟真不愧是房县令的亲信家人,不仅说话气度非凡,还不尚奢侈,只穿这紫花布衣,真是让兄弟我愧疚无地了!”柳旭懒洋洋地和此人打着哈哈,却浑然没有把他当一回事。
此行的正主还在二堂品茶,他才是自己此行前来的唯一目的,至于这些打前站引路的小鬼他只是随便应付,并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房县令是天启二年的三甲进士,像他这样的三甲进士没有特殊情况是进不了翰林院的,只能外放个县官慢慢往上升,不过如果有大机遇的话未必不能做到巡抚督师一类的职位,比如袁崇焕就是同进士出身,最后也是做到了蓟辽督师。总而言之,虽然三甲进士比起一甲二甲插上一些,比小小的举人还是强出太多的。
房县令今年不过四十来岁,正是一个官员欲望最强也最年富力强的时节,因为是私下会见,也为了照顾尚且没有出仕的柳旭等人的感情,他并没有穿官服会客,只是穿了一身燕居服。他是陕西人,脸盘很大,单眼皮,粗眉毛,说起官话来总是带着一股子陕西口音。
县令官职虽然只有正七品,虽不是“九品芝麻官”也差相仿佛,在京官眼里不值一提。但是县令在一县之地却称得上是“百里侯”,权力极大,所谓“灭门知府,破家县令”就是此理,和一介小小举人不啻天渊之别。
然而眼见柳旭走入二堂,房县令却满脸堆笑地起身迎接,这已经是难得的礼数了:“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柳公子年仅弱冠,却带领我江南士子作出这么大的事情,真让老夫羞愧啊!”
柳旭微微一笑,这房县令的表现已经表明了他寻求合作的意向,自己只需要打蛇随棍上就好了,信手打了个弓,把礼数做到,也是笑道:“父母大人何出此言?大人镇守一方,明察秋毫,活民无数,正是我辈士子楷模,学生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如父母大人一般代天牧民,如此便遂了学生平生之愿了。”
“柳公子昨日在魏忠贤生祠的言论本官倒是有所耳闻,公子的《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本官也业已拜读,只是有些问题哽在喉头,不吐不快,今日柳公子既然来了,不妨为本官解答之。”稍微寒暄了几句,房县令便令仆人取出柳旭昨日派人送去的两本书,问道:“敢问柳公子,你这《新学伪经考》是公羊派学术,这便罢了,我大明向来是不禁学术的,只是你书中说刘歆作伪经,是为那王莽新朝张本,那这《周礼》《逸礼》《古文尚书》《左传》《毛诗》岂非全是伪书?”
“正是,这刘歆本是王莽亲信,为了帮助王莽篡汉才制造出这些伪书为他造势,不过断烂朝报而已,这东汉郑玄又因之继之,陈陈相因,祸乱道统,流毒甚广,这思潮乃至于南宋朱熹,更是因循守旧,只知道在这伪经里面打转,丝毫没了我儒学日新月异,经权变化的精神,反而编造出种种说法来为贼人背书,是以才有任用阉宦,广纳后宫,权臣篡国,倾覆社稷之事!若要我说,这强汉之灭,盛唐之亡,两宋之倾颓都是由这些妖儒、逆儒所为!”柳旭丝毫不因为身在朝廷命官之前而有所畏惧,他侃侃而谈,言辞激昂,直指刘歆、郑玄、朱熹。
跟他一起前来拜访的是苏河、王振、徐孚远三人,其他人因为功名尚低,反而不适合参见嘉定县的最高长官。三人见柳旭如此慷慨陈词,心中不禁为他捏了把汗,若是这房县令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喝令左右将柳旭捉拿,他们一时间倒不好回护,只能事后慢慢想办法,柳旭虽无性命之忧,却免不了要吃一些皮肉之苦。
房县令听了柳旭这番回答,眼角略微抽动,却一时没有做出任何评价,他慢慢品着茶杯中的顾渚紫笋,此茶经锅炒杀青而成,早在唐朝就作为贡茶供奉朝廷,汤色清冽,茶香渺渺,让人品来有俗意顿消之感。
他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没有资格说话,一时间房间里竟然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
柳旭也不说话,他只是微笑品茶,这茶叶号称“青娥递舞应争妙,紫笋齐尝各斗新”,比之宜兴阳羡茶别有长处,他前世早就失传,现代人试制出来的也未必有明朝时后的原味,是以他乐得有时间品尝一下。
时间慢慢推移,眼看房县令小口品茶,杯中茶水已经快要见底,柳旭不由得笑道:“学生这几日收了个弟子,单名珺,我却觉得不好,不如改名‘玦’,不知父母大人以为如何?”
房县令似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缓缓将目光从茶水转移到柳旭身上,沉声问道:“你们生员要得官,要建立乡村议会,我虽不赞成,却也是不反对的,只是若有这不答应的地方官,你们打算如何处理?”
“阉党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柳旭正气凛然,一双明眸里面满是杀气:“这等阉党余孽,祸乱朝廷不说,还要断我江南四十万生员活路,我等必然不与他善罢甘休!”
“既如此,我便赞助你等一千两银子,县中还有车马数十,你等也一并带去,务必要张扬我江南士子之正气于天下,方不负我对你等之殷切期望!”房县令点了点头,开口说话。
柳旭大喜过望:“有老父母如此支持,我江南四十万士子必然不负所望,与阉党战斗到底!而一旦阉党授首,我等必然公推老父母于朝廷,使万家生民得一青天!”
“好说,好说,你等先去吧。”房县令面露疲色,似乎刚刚完成了一次激烈的战斗,他站起身来,送柳旭四人离去。他目送着柳旭等人离开二堂,面色凝重,脸青如铁,竟似遭遇了生死大敌一般。
“堂尊为何如此做派?这柳旭执礼甚恭,言谈有礼,还承诺要公推老堂尊于庙堂,为何大人如此神色?”他的体己人见自家主人神色不愉,不禁上前询问道。
“你也看了他的两本新书了,你有何评判?”房县令叹了口气,问道。
“小人这点子才学如何能看得明白?只是模模糊糊觉得他是要打击这程朱理学了,其他的是一概不懂。”
“你这水平都能看得出来,这天下读书人如何看不出来?此子外示人以陆王心学,内实有自己一套学术,表面上彬彬有礼,谈笑风生,内地里是要绝我理学之根啊!”房县令神色凝重,语气里似乎有着一丝恐惧。
“此子竟然如此嚣张狂妄?大人,要不要小人带人去把他拘捕?”
“你道今天竟是我占上风吗?”房县令冷笑两声:“昨日生祠的情形你也见了,那九百生员把他视作领袖,忠心耿耿,狂热无比,我在县衙都能听见他们的呼声,若我把他拘捕了,那些生员当场就敢冲击县衙!这生员身份非比寻常,一个两个也罢,八九百人一齐上来,你们还敢阻拦?你们被人打死都是白亏的!”
“这……这小小举人竟有如此威风?”体己人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仅仅是一举人就能号令九百士子,若是中了进士,还不得立刻登阁拜相?”
房县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我今日和他算是做了一笔交易,我支持他倒阉,他答应支持我作为他在地方的臂助,各取所需罢了。”
“若是这阉党没倒呢?”
“没倒?那就是他强行勒索了我一千两银子,到时候怕不得百倍给我还回来?”
“原来如此!想这柳旭多么英雄了得,还是不如老大人神机妙算,孙猴子永远跳不出这如来佛的手掌心啊!”
“唉,这话就不必说了,我只是想看看,这柳旭究竟能弄出多大场面。”房县令看了看堂外的天空,一轮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他向外放射出无穷无尽的光热,在东方的大地上缓缓向上,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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