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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说咱是观音再世,那么你们两个呢,你们是什么?”
这一问突兀,让张居正与冯保两个摸不着头脑,愣了愣,冯保答道:
“咱是太后的奴才。”
李太后冷冷一笑,又问张居正:“张先生,你呢?”
张居正抚了抚长须,不卑不亢答道:“禀太后,下官是先帝为当今圣上选定的顾命大臣。”
“答得好!”李太后眼波一扬,又转向冯保尖刻地说道,“你说你是奴才,你这不是作践自己吗?三只脚的蛤蟆找不着,两只脚的奴才遍地都是。”
“太后骂得是,咱……”冯保一时语塞。
看到冯保好生尴尬,张居正便替他打圆场:“冯公公说得也不差,给皇上办事,第一就是要忠心。古大臣常以臣仆自称,这仆人,换句话说,就是奴才,当奴才没有错,怕只怕一个人只会当奴,而没有才。”
“听张先生这么一说,奴才还可分别领会。”李太后抿嘴一笑,旋即说道,“你们两个,一个给皇上管家,一个给皇上治国,从这两年的实绩来看,先帝选你们当顾命大臣,没有选错。”
“蒙太后夸奖,愚臣愧不敢当。”这一回是张居正抢先表态。
李太后接着说:“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咱把你们两个召到隆福寺来,原是想避开皇上,跟你们说说体己话儿。钧儿已当了两年皇帝,已经十二岁了,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一天天长大,开始有一些自己的念头儿了。张先生,你知道那一天,皇上在云台召见你以后,回到东暖阁中做了什么吗?”
“臣不知道。”
“他命孙海把所有从文华殿内书房中搬来的诗词集又都搬了回去,说是你张先生要他少学这些雕虫小技,多学经邦济世的学问。”
“皇上小小年纪,能克服玩偈之心,从谏如流学习致治之本,实天下苍生有幸。”张居正说着眼圈红了。
他的感情上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李太后敏锐的眼睛,她没有表示什么,只继续说道:
“昨儿夜里,钧儿又告诉我,张先生让他读的那些书都是好书,但有一本书他不肯读了。”
“哪一本?”
“《贞观政要》。”
“这是唐太宗治国方略的集成,后世掌天下者必读的教科书,皇上为何要排斥?”
“钧儿说,这唐太宗玄武门夺权,连亲兄弟都敢杀,这样的人全无孝悌之心,治国再有能耐亦不足取,所以不读他的书。”
小皇上这一判断倒是让张居正没有料到,更让他惊讶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然会有如此成熟的思想,他的内心充满欣喜,不由得赞道:
“皇上能独立秉断是非,真是神童啊!”
“还有哪,”李太后白皙的脸庞上挂着的笑意此时又倏然消失,“今儿早上起床,皇上又弄了个惊人之举。侍衣太监给他找了件八成新的玄色缥裳,他却不肯穿,闹着要太监给他找一件旧的。”
“这是为何?”张居正茫然问道。
“他说,上午要练书法,穿新衣服恐污上墨迹。其实,这孩子的心思咱做娘的知道,他是觉得杭州织造局增额用银事尚无结果,便一心想着节俭,以为节俭了,就是圣君作为。”
李太后说着已是泪花闪闪。看着她揪心的样子,因受到奚落而枯坐了半晌的冯保,这时又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皇上万乘之尊,穿衣服还这么受委屈,奴才听了,心口上像是扎着一把刀子,”冯保极会演戏,说着就抹出了眼泪,恨恨地说,“奴才去年底就拟了条陈,安排杭州织造局给皇上多制几套龙衣,偏工部尚书朱衡硬顶着不办,拖至今日还决断不下,惹得皇上伤心。”
冯保不愧有移花接木的手段,不显山不显水就把话题引到朱衡身上。张居正知道现在谈的才是今天的“正戏”,好在早有准备,因此接腔说道:
“在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上,朱衡虽有些意气用事,但臣以为,朱衡此举,实乃是为皇上着想,只是方法欠妥。”
冯保反驳道:“依奴才看,朱衡不仅仅是方法欠妥,他是存心刁难呢,不然,莫文隆的本子是怎么出来的?”
“莫文隆的本子与朱衡无关,是仆让他写的,”张居正坦然回答,“那天,莫文隆到内阁述职,仆就杭州织造局日常运作向他咨询,他便说出一些外人不知的隐情,仆思虑皇上秉政,应多知道真实情况,就鼓励他向皇上写了那道本子。”
“你觉得那道本子所言属实吗?”李太后问。
“莫文隆为人持重,捕风捉影之事他不会言及。”
“可是……”
冯保正想争辩,李太后却伸手制止他。她晶亮的眸子扑闪了几下,说道:“咱正想就这件事儿听听张先生的主张,请你讲下去。”
张居正点点头侃侃言道:“据南朝《宋史》记,高祖刘裕出身寒微,年轻时靠砍伐芦荻为生。那时,他的妻子也就是后来的臧皇后亲手给他做了粗布衫袄,穿了很多年之后,已是补丁摞补丁,但他还舍不得扔掉。后来当了皇帝,仍把这件衫袄珍藏着。等到他的长女会稽公主出嫁,他把这件破衫袄当成最珍贵的嫁妆送给女儿,并对她说:‘你要戒除奢侈,生活节俭,永远不要忘记普通民众的痛苦,后代有骄傲奢侈不肯节俭者,就把这件衣服拿给他看,让他们知道,我虽然当了皇帝,仍不追求华美,务求简单朴素,以与万民同忧患。’会稽公主含泪收下了这件破衫袄,并从此作为传家之宝。这留衲戒奢的故事,史有明载,后代圣明君主,莫不仿而效之。”
张居正并没有直通通讲出自家观点,而是宕开话头借古喻今。李太后心思灵透,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产自倭国的天鹅绒长裙,脸腾地一下红了。冯保看在眼里,立刻说道:
“张先生说的这个故事,用于警示世人戒骄戒奢则可,但用于皇室或可斟酌一二,毕竟,皇上服饰并非个人好恶,实乃是一国之体面。”
“冯公公深明大义,言之有理,”张居正为避免发生冲突,先拿一顶大帽子给冯保戴上,接着说,“臣也同意冯公公的建议,着杭州织造局为皇上制作一批华贵精美的章服缥裳。我们做臣子的,有谁不想圣上威仪天下,淳化万方呢!”
张居正顷刻间口风的转变,令李太后颇为惊讶。冯保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又落定了,他笑了笑,轻松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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