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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我们才知道这场罕见的大暴雨已经成灾。一些牛羊陷在沼泽里等死,没人能把他们拖出来。不知道哪辆汽车的车门被吹飞了,在牧道边翻滚着。通往核心区的桥被冲垮,河边的泥土堤坝不断被大水卷走。我们好不容易上了进城的公路,风雨造成的车祸比比皆是,钢筋混凝土的黑河大桥岌岌可危,汽车不敢过去了。
进不了县城,我们只好原路退回,转而去泽仁源牧的房子躲避。
泽仁一家人都在源牧上。
泽仁源牧上的家是木石结构的房子,原木的房梁和地板,厚砖石的外墙,主要用于抵御冬季的严寒。房子大约一百多平方米,分隔成并排的三间,却没有固定的卧室客厅功能分化,炉子在哪间屋,哪间屋就是客厅、厨房兼卧室。女主人仁增旺姆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即使冬季里常住这个房子,她也喜欢不定期地把简单的家具搬来搬去,在屋里玩游牧。因此他们住在哪间屋,只需要看房子哪边有烟囱冒烟就知道了。
第一天雨太大,来不及搭帐篷了。泽仁一家、扎西和我们,总共十来号人就在泽仁家的原木地板上铺被子。我和亦风靠火炉最近,被子很快被烘干了。几天来,我们总算在干燥的环境中踏实地睡了一觉。
早起,我习惯性地拌狗饭,才突然想起炉旺早就不在了,又是一阵难过。
窗外,风势渐弱,雨又大了起来。
泽仁家附近那七只狐狸邻居据说暴雨前就迁窝了,平原的洞穴容易灌水,狐狸妈妈预感到了这一天灾。
黑颈鹤筑巢的水泡子离泽仁家不远,我和亦风一直惦记着他们还未孵出的鹤蛋。黑颈鹤第一窝的两枚蛋被盗,这一对鹤蛋眼看着还有几天就要孵化了,这关键时候不能再有差池。我们俩裹上雨衣骑马前去探望。
水泡子涨水了!
骑在马背上望过去,我们暴雨前安装在鹤巢平行位置的监控摄像机已经淹没在水下。但鹤巢还略微高于水面,可见这几天黑颈鹤一直在拼命垒高巢穴。但是涨水的速度比他们筑巢的速度快。
淋湿的黑颈鹤似乎瘦了一圈,他们狼狈而慌张地护巢救卵。鹤蛋的下方浸水了,再不救起势必胎死卵中。
我急着脱鞋下水,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把鹤蛋捞出来!拿起鹤蛋护入怀中对人而言是很容易的事情,鸟却不行。但是当我涉水以后才发现水深及胸,水底已经严重软化,双腿陷入淤泥里,水草缠足,走不动游不起,人根本进不去。覆巢之灾就在眼前,哪怕连举手之劳我都帮不了他们。而且,失去过一窝蛋的黑颈鹤不一定能理解人的救助行为,就算我冒险把蛋拿了出来,鹤夫妇若是误以为鹤蛋再次失窃,就此弃巢而去,我们根本无法孵养小鹤。我满身淤泥地爬回岸边急得唉声叹气。
雄鹤一遍遍飞到水浅的地方衔草回窝,雌鹤一面为鹤蛋展翅遮雨,一面加紧筑巢,跟大雨抢时间。
能帮一点是一点,我和亦风整把整把地拔下岸边的长草,揉成一团一团往鹤巢附近扔,黑颈鹤夫妇看见我们扔东西,刚开始还有些惊愕,但很快发现这些草团是筑巢材料,立刻就近衔取垒窝。
然而,尽管大家一起努力仍然无济于事。巢穴一厘米一厘米垒高,水面却一寸寸往上涨。水渐渐没入巢中,没有泥土夯实,新加的草团在水面漂浮游离。
焦急的雌鹤尝试把蛋衔起来,可是细长的鹤喙衔蛋就像老外用筷子夹玻璃球一样,根本不给力。
我急得团团转,上帝啊,给他们一双手吧,哪怕有张狼嘴也可以叼着孩儿避难啊!上帝沉默着,回答我们的只有风声雨声和揪心的鹤唳。孵蛋的日子是鸟类最无助的时候。黑颈鹤可以远走高飞,但是他们没有离开,为了仅剩的孩子,为了今年最后的繁衍希望,他们宁愿用最脆弱的一面去抵挡灾难。
筋疲力尽的雄鹤叼起最后一团草飞回巢中,绝望地审视那对鹤卵。突然,他用柔软的头颈使劲摩挲雌鹤的脖子,仰天鸣叫起来。雌鹤浑身战栗,惊恐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在雨中呆立片刻后,她曲颈往雄鹤背部靠了靠,也展开翅膀凄然长鸣。哀歌声歇,她终于埋下头用喙逐一翻转着鹤蛋,依依不舍,似乎在做着生平最艰难的抉择。那神情如此像人,如同大地震时废墟中同时压着两个孩子,残酷的现实分秒不容地逼问着他们的母亲,你只能救一个,你选谁?
我和亦风每一次呼吸都嗅到了疼痛的味道,风雨声为之静默。雌鹤的喙碰碰这个孩子,又挨挨那个孩子,难以取舍。雄鹤断然将左边的鹤卵推向雌鹤,他或许选择了能更早破壳的那一个。雌鹤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右边的孩子,和雄鹤并头夹起生存希望更大一点的那枚蛋,小心翼翼地托举到翅膀下,用头承托着蛋,掖在翅下,夹紧。他们就保持着这样脆弱的姿势,犹如风中摇摆的枯荷,颤巍巍地站立水面。这是他们在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一线生机。
有一种纤弱叫作坚强。
另一枚蛋渐渐被水花浸没,随着松散的巢穴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雌鹤的爪子抠入泥草中颤抖收缩着,像人类因痛苦而握紧的掌心。
我眼睁睁看着巢散卵沉,捶胸顿足地扑入水中想去抢救,被亦风强拖回岸:“不能去!万一你惊动了他们,再把那个蛋摔了,就全完了……”
我闭目泣下,不忍再看。
雨中,所有颜色都已沉静,浩原沃野上那玉雕般的身姿巍然不动,被定格成一幅画,挂在我心里。他们能撑多久,我祈祷这场大雨快快停歇,我不知道那张翅膀之下是否有泪滑落,人类看不见他们椎心泣血的悲哀。古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实中我们见过无数对夫妻毫无理由地离散,却从未看见一对蒙难的鸟儿各自分飞。无论人祸天灾,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无论万水千山,他们总是双宿双飞。哪怕生存繁衍再艰难,他们对未出壳的骨肉依然贴身相拥,绝不言弃。这才是家……
小鹤啊,那三个兄弟已经走了,如果你能活着啄开这个世界,一定要记得你的父母是如此爱你!
我们撤离匆忙,除了随身带的单反、小摄像机和笔记本之外,大多数的设备器材都留在狼山小屋。虽然刚下雨的时候,我把设备包裹严实防潮,但我们还是不放心,因为大雨来临之前,我们没来得及修屋顶,万一小屋漏雨,器材会被淋湿。等雨势稍弱,我们就穿上雨衣骑马回去看。
当我们踏着泥泞回到狼山,傻眼了—我们的小屋塌了!
小屋是依山而建的,地下只有不到半米深的墙基,全靠六根圆木立柱连接支撑,数日的大雨把山地泡酥,这些根基早就不牢靠了,根本禁不起骤雨狂风。我们来之前还在担心漏雨,没想到干脆整个房子都垮了。摄像器材、航拍机、各种生活用品全部被砸得七零八落地泡在水里。
我和亦风愣在废墟前,吃惊!后怕!若是我们晚走一步,就被埋在屋里了。
风中传来异样的气息,潮湿的空气里飘着腥腐味道。糟了,我们屋檐下那些鸟!
我俩慌忙揭开砖瓦,一窝一窝的小鸟命丧废墟下,覆巢之下无完卵,各色羽毛飘零在泥水中。
我们这段时间心里本来就很难受,格林没找到,炉旺被杀,黑颈鹤的蛋被淹,现在又房倒屋塌,我们在小屋的动物伙伴们死的死、散的散,我们突然间有了一种家破人亡的感觉。
回想寻找格林的这大半年时间,大草原,狼山里,孤零零的就我们两个人,想起来都要掉眼泪。到现在七个多月过去了,格林毫无音信,而我们所有能用于寻找他的器材全泡汤了,我们待在这里还能做什么?
淋着雨清理这一片狼藉,我脑袋发烫发晕。
当我俩抬起屋后的一整块断墙,更蒙了—火燕的巢箱被压在断墙下。揭开箱盖一看,雌火燕护在一窝破碎的鸟蛋上,还保持着孵卵的姿势,雄火燕半张着翅膀盖在雌鸟和孩子们身上,他们全家叠在一块儿,连同巢穴一起被压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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