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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2页)

众所周知,迪潘夫人是萨米埃尔·贝尔纳和方丹夫人的女儿。她们是三姐妹,人称美惠三女神。拉图什夫人同金斯顿公爵逃到英国去了;阿尔蒂夫人是孔蒂亲王的情妇,而且更是他的朋友,唯一的、真诚的朋友,是一位性格温柔可爱、心地善良,而且思想开朗,不知忧愁的了不起的女子;迪潘夫人是三姐妹中最美貌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未受人指责有不轨行为的女子。她是迪潘先生因好客而到手的,她母亲为了感激他在他省内热情款待了她而把女儿许配给他,并且还给了他一个包税吏的职位和一笔巨额财产。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仍旧是巴黎最美貌的女人之一。她接待我时正在梳妆。她赤裸着玉腕,披散着秀发,晨衣不整。我从未受过如此接待,可怜的脑袋晕晕乎乎的,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总之,我是恋上迪潘夫人了。

我的惶恐好像并未在她面前造成坏的印象,她根本就没有看出来。她对我的书和我这个人都挺热情,以一个行家的身份跟我谈论我的方案,一边唱,一边弹着羽管键琴伴奏,还留我吃了午饭,让我坐在她的身边。我简直是受宠若惊,快要疯了,也真的是疯了。她允许我去看她,我便趁机老往她家跑,差不多每天都去,每周还在那儿吃上两三次饭。我有满腹的话语要向她倾诉,可总也没那个胆子。有好多种原因加重了我天生的胆怯。登上富家门槛就是通往幸运之路,就我当时的处境,我不愿贸然行事,反把这条路给堵死了。迪潘夫人尽管非常可爱,但严肃而冷漠,我看不出她的举止之中有什么挑逗之意,所以不敢造次。她家门庭当时非常荣耀,在巴黎无出其右。她家门客如云,要是稍许少点儿,可说是集各类之精华了。她喜欢见到各种风光人物:权贵、文人、美妇等。人们在她的家里见到的尽是公爵、大使、名流。罗昂公主、福卡尔基埃伯爵夫人、米尔普瓦夫人、布里诺尔夫人、赫维夫人,都可说是她的朋友。丰特奈尔先生、圣皮埃尔神甫、萨利埃神甫、富尔蒙先生、贝尼先生、布封先生、伏尔泰先生都是她的圈中人和食客。如果说她的矜持举止吸引不了多少年轻人,那么她的宾客都是些有身份地位的人,更加令人肃然起敬,而在这种人中间,可怜的让-雅克就没什么可资炫耀的了。所以,我不敢说话,但又憋不住,只好斗胆地给她写信了。她把我的信压了两天,没有跟我提起。第三天,她把信还给了我,当面告诫了我几句,口气冷冰冰的,让人不寒而栗。我想说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那一见钟情的激情同希望一起熄灭了,在礼貌地表白了一番之后,我同以往一样继续去拜访她,再也没有向她倾诉过什么,连眼睛也不露情了。

我以为我的蠢事被遗忘了,其实我想错了。弗朗格耶先生是迪潘夫人的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儿子。他几乎同迪潘夫人以及同我年岁相仿。他挺聪明,长得也好,可能有非分之想。据说,他对其继母有点意思的,也许就因为她替他找了一个很丑、很温顺的妻子,她同他们小两口相处得非常融洽。弗朗格耶先生爱才重才。他深谙音乐,所以音乐成了我俩之间的联系纽带。我常去看他,我很喜欢他。突然,他暗示我,迪潘夫人嫌我来得太频,请我别再去了。如果在还我信时,她有这种表示倒还说得过去,可都快十天了,无缘无故地就这么说,我觉得不合时宜。事情尤为奇怪的是,我并未因此受到弗朗格耶夫妇的冷淡。不过,我去得少了,要不是迪潘夫人又突发奇想,我可能根本就不再去了。迪潘夫人请我替她照管她儿子八九天,因为要换家庭教师,她儿子在此期间无人看管。我那几天可真够活受罪的,要没有服从迪潘夫人的那种喜悦,那简直让人受不了,因为那个可怜的舍农索从那时起便是个脾气暴戾的人,差一点辱没门庭,并因此而死在了波旁岛()①。我在照看他的时候,只不过是阻止他伤害自己和损害别人,但这就够我操心劳神的了。即使迪潘夫人作为报偿以身相许,我也不会再看管他一个星期的了。

弗朗格耶先生跟我关系不错,我跟他一起学习:我俩一起开始去鲁埃尔先生那儿上化学课。为了离他近点,我搬出圣康坦旅馆,住到维尔德莱街的网球场旁边。维尔德莱街通向迪潘先生居住的普拉特利埃街。在那儿,我因麻痹大意而患了感冒,还转成了胸部炎症,差点儿送了命。我年轻时经常患这类炎症,如脑膜炎,特别是常患咽喉炎,我就不在这里一一赘述了。这些病都让我看到离死不远了,使我对死神的面目都挺熟悉的了。在康复期间,我有时间考虑考虑我的处境,对自己的胆怯、软弱和麻木不仁感到痛悔。尽管我感到心中有一团火,可是我的麻木使我沉溺于无所用心之中,总是几近穷困潦倒,不能自拔。病倒的前一天,我还去看了当时正在上演的鲁瓦耶的一部歌剧,剧名我忘了。尽管我总以为别人有才,而我望尘莫及,可我仍不禁认为这部歌剧不行,缺乏热情,没有创意。我有时心里敢这么想:“我觉得我要写的话会比它好。”可是,一想到写一部歌剧以及艺术家们把歌剧说得神乎其神,我便不寒而栗,立即打了退堂鼓,并且因为不知天高地厚而羞愧难当。再说,去哪儿找人帮我写歌词并肯费劲乏力地照我的意思修改呢?这种作曲和写作歌剧的念头在我生病期间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而且,在我发烧迷糊之中,脑子里还编了些独唱曲、二重唱曲和合唱曲。我深信还写了两三支“即兴之作”,如果大师们能听到演奏的话,也许会大加赞赏的。啊!要是能把一个发烧病人的梦呓记录下来,人们将看到从他的谵妄之中有时会产生多么崇高伟大的作品呀!

这些音乐和歌剧的主题在我康复期间仍挂念在我的心里,但比先前要平静得多。由于一心一意地,甚至是情不自禁地在思考着,我便想把这些主题弄个一清二楚,而且想试试单枪匹马地写一部歌剧,包括词和曲。这并不完全是我初试锋芒了。我在尚贝里就写过一部悲歌剧,剧名为《伊菲斯与阿那克撒莱特》,因我有自知之明而扔进火里烧了。我在里昂又写了一部,名为《发现新世界》,在读给博尔德先生、马布利神甫、特吕布莱神甫以及其他一些人听了之后,我终于又付之一炬,尽管我已经写了序幕和第一幕的曲子,而且达维看了曲子之后还对我说,有些片段可与布奥农奇尼()①相媲美。

这一次,动手之前,我花时间思考了我的提纲。我计划写一部英雄的芭蕾舞剧,写三个不同的主题,分成三幕,各自成篇,每个题材都配以不同性质的音乐。每一幕都以一个诗人的爱情为主题,所以取名为《风流诗神》。第一幕配以强劲的音乐,演的是塔索()②;第二幕配上缠绵缱绻的音乐,演的是奥维德;第三幕名为《阿纳克雷翁》()③,应洋溢着古希腊酒神赞歌的欢快。我先在第一幕上试作,投入巨大热情,第一次使我体味到作曲的欣喜滋味。一天晚上,我正要走进歌剧院,突然感到激情澎湃,思绪万千,我便把买票的钱放进口袋,跑回家中,把所有窗帘拉上,不让阳光进来,然后,躺到床上,沉醉在诗情乐兴之中,用了七八个小时,飞快地构思好第一幕最优美的部分。可以说,我对费拉尔公主的爱(因为我当时就是塔索)以及我面对她那不义的兄弟所表现出的高尚、傲岸的情感,使我那一夜美不胜言,即使我身在公主的怀抱之中也不会有这么美的。到了早上,我脑子里剩下的只是我构思的一小部分。这仅剩的一点点东西,虽然因我的倦慵和困顿而几乎被抹尽,但仍能看出所代表的片断的活力。

这一次,我因有其他事情缠身,没有把这件事一直搞下去。在我与迪潘家过从甚密的时候,我不时地仍去拜望的贝赞瓦尔夫人和布罗格利夫人没有忘记我。近卫队长蒙泰居伯爵刚被任命为驻威尼斯大使。这一职位是他通过巴尔雅克()①弄到的,因为他拼命地讨好后者。他的兄弟蒙泰居骑士是王太子的侍从,认识贝赞瓦尔夫人、布罗格利夫人以及我有时也去拜望的法兰西学院院士阿拉利神甫。布罗格利夫人得知大使想找一名秘书,便推荐了我。我们开始交易。我要求薪俸定为五十金路易,因为当秘书要有行头,这点薪金是很少的了。可他只肯给一百皮斯托尔,还要我旅费自理。这条件太可笑了。我俩无法达成一致。弗朗格耶拼命挽留我,我才没拂袖而去。我留下没走,蒙泰居先生带着另一位秘书走了。这位秘书名叫福罗先生,是外事办公室派给他的。他俩刚到威尼斯便吵翻了。福罗发现自己是与一个疯子在共事,便把他给撂在那儿了。蒙泰居先生只有一个名叫比尼斯的年轻神甫,只能在秘书手下抄抄写写,胜任不了秘书工作,因此又来求我。他的骑士兄弟是个精明人,把我哄得团团转,暗示我秘书这个职位是有一些权益的,并许给我一千法郎的薪俸,外加二十金路易的旅费,因此,我便动身了。

到了里昂,我真想取道塞尼山,顺便去看看可怜的妈妈。可我却沿罗讷河而下,在土伦乘船过海了,因为一方面,战端已起()②,并且也想节省一点,另一方面要去找米尔普瓦去取通行证,他当时任普罗旺斯驻军指挥,是人家让我去找他的。蒙泰居先生缺不了我,接二连三地写信催我赶快去,但一件意外的事使我耽搁了。

当时正值墨西哥瘟疫肆虐时期。英国舰队在那儿停泊,检查了我乘坐的斜桅小帆船,致使我们在经过漫长而艰难的越海航行之后抵达热那亚时,被检疫隔离了二十一天。乘客们可以选择留在船上或是去港口检疫站,但我们被告知说,检疫站家徒四壁,还没来得及布置。大家便都选择留在船上。难耐的闷热、狭窄的空间、无法走动和虱蚤的叮咬,使我宁可豁出去住进港口检疫站。我被领到一幢三层的大楼房里,里面空空如也,既无窗、床、桌、椅,也无一只凳子可坐,一点干草可躺。有人把我的大衣、睡袋、两只箱子给我拿了来,随即把大门用大锁锁上,我便一人待在里面,随意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楼上楼下地乱窜,到处都空无一人,荡然无物。

这一切并没使我因选择了检疫站却没留在船上而感到后悔。我像个新鲁滨孙似的动手安排我二十一天的生活,就像我要在此过一辈子一样。我先是饶有兴趣地去捉船上带来的虱子。当我把浑身的新旧衣服换了个透彻,终于没一个虱子之后,便着手布置我为自己选定的房间。我用外衣和衬衫做成一个厚厚的床垫,把好几条毛巾缝在一起当床单,用睡衣当被子,把大衣卷起来当枕头。我把一只箱子放平当凳子,把另一只箱子立起当桌子。我把纸张和文具盒拿出来,把所带的十多本书码放好了。总之,我布置得非常之好,除了没有帘子和窗户而外,在这个空无一物的检疫站里,我几乎同在维尔德莱街网球场附近的家里一样舒适。有人非常郑重其事地为我送饭,两个枪上刺刀的掷弹兵护送着送饭来。楼梯是我的餐厅,楼梯口当我的桌子,梯级是我的坐凳,饭菜摆好之后,送饭人一边退下一边摇铃,告诉我可以入席了。两餐饭之间,当我不读不写,又不布置房间的时候,便去充作我的庭院的新教徒墓地散步,或者爬上朝向港口的顶塔,可以眺望船只进进出出。我就这样过了两周,要不是法国使节戎维尔()①先生给我缩短了一周,我本会在那儿过满二十一天而一刻也不会感到厌烦的。他收到了我捎去的一封信才来的,信是蘸了醋,涂过香料,熏得半焦了的。余下的几天我是在他家度过的。实话实说,在他家比在检疫站舒服得多。他待我亲切有加。他的秘书杜邦是个好小伙子,带我去了热那亚城里和乡下的好几家人家,玩得挺开心。因此,我同他相交上了,而且通了很长时间的信。我穿过伦巴第,继续愉快地前行。我途经米兰、维罗纳、布雷西亚、帕多瓦,最后到了威尼斯。大使先生都等急了。

我面前放着一堆堆的公文,有宫廷发来的,也有其他大使馆发来的。尽管大使先生有密码本,可凡是用密码的函件他都看不懂。我从来就没在任何机关干过,一辈子也都从未见过密码,所以,一开始,我很担心会出洋相。可是,我随后便发现这再简单不过了,不到一周工夫,我便把全部密码函件都译了出来。其实,根本就没这个必要,因为威尼斯使馆始终挺清闲的,而且,也没人愿意把什么事交给蒙泰居这样一个人去办的。在我到来之前,他简直束手无策,既不会口授,自己又写不明白。我对他非常有用,他也感觉到了,所以对我很好。他之所以对我好还有一个原因。自从他的前任弗鲁莱先生因精神失常调离之后,名叫勒布隆的法国领事便主持馆务。蒙泰居先生到任之后,在让他熟悉情况之前,勒布隆先生仍继续代理着。蒙泰居先生虽然自己没有能力,却嫉妒他人代行其职,很讨厌那位领事,所以我一到,他便立刻免去了领事的使馆秘书的职责,让我来干了。职责同头衔是不能分割的,他便叫我顶上了秘书的头衔。我在他身边的那段时期,他从来就是只委派我以秘书的身份前去参议院会见其高级代表。其实,他宁愿要一个自己人,而不愿要一个领事或宫廷任命的办公室职员当秘书,这也是极其自然的。

这使得我的日子很好过,并且使他的那些意大利人随员,以及侍从和大部分馆员无法在使馆内与我争高下。我成功地利用所享有的权威维护了大使的治外法权,也就是说阻止了好几起对使馆区的侵犯,从而维护了使馆的豁免权,而他的威尼斯籍官员是绝对不会去干的。不过,我也从不允许匪徒躲进使馆里来,尽管这对我会是有利可图的,而且大使阁下也不会不屑于从中分肥。

大使阁下竟然大言不惭地要求分享人称馆办的秘书处的好处。当时正值战争时期,不免有许多护照要签发。每签一份护照,就得付给签发并副署的秘书一个西昆()①。我的所有前任都无一例外地收取这一个西昆,不管领照人是法国人还是外国人。我觉得这个规定不合理,所以,尽管我不是法国人,但还是为法国人免去了这一个西昆。但对其他国家的人,我是毫不客气地索要签发费。有一次,西班牙王后的宠臣的兄弟斯柯蒂侯爵派人来签了一份护照,可是却没有送那一个西昆来,我便让人去讨。对于我的大胆妄为,那个爱报复的意大利人耿耿于怀。人们得知我在签发护照费上的改革之后,自称法国人前来办理的人趋之若鹜,他们拿腔拿调地自称普罗旺斯人、庇卡底人或勃艮第人。我耳朵灵,不会受骗,而且我不信有哪个意大利人能少交这一个西昆的,但也绝不会有一个法国人会多付这一个西昆的。我傻乎乎地把我的改革告诉了蒙泰居先生,他原本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一听“西昆”二字,他立刻竖起了耳朵,对减免法国人的西昆他倒是没有向我提出异议,而对外国人交纳的钱却要我与他平分,说是要给我相应的好处。我的利益受到损害倒还罢了,可这种卑鄙行径却让我怒不可遏,我毫不容情地把他顶了回去。他仍旧坚持,我更火了。我气呼呼地对他说:“不行,先生。请阁下留下属于自己的,而把属于我的留给我,我永远不会让您一个苏的。”他见这条路不通,便另生一法,竟恬不知耻地跟我说,既然我从他的馆办得到收益,那理所当然办公费开支就该由我负担了。我不想在这一点上斤斤计较,因此,从此以后,墨水、纸张、火漆、蜡烛、丝绳,甚至我让人重刻的印章,都是我出的钱,他从未补还过我一文钱。尽管如此,我还是把签证收益分了一小部分给比尼斯神甫。他是个好小伙子,从未在这种事上打过主意。他对我很好,我待他也不薄,我俩一直相处得很好。

我着手工作时,没有觉得像原先所担心的那么犯难,因为我原以为自己没有经验,又是在一个不比我经验多的大使身边工作,况且,他还既无知又固执,我的良知和一点点知识本启迪我好好为他、为国王效劳的,可他好像故意同我对着干。他与马利侯爵处得很好,这是他所干的比较明智的事。马利侯爵是西班牙大使,是一个机灵精明之人,只要愿意,他可以牵着蒙泰居的鼻子走,但是,鉴于两国王室的利益,他通常总是给蒙泰居出出主意,如果蒙泰居在执行时不是总自以为是的话,这些主意本是挺好的。他俩要联手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敦促威尼斯人保持中立。威尼斯人口口声声说是要严守中立,却公开地向奥地利军队提供军火,甚至还提供兵员,谎称是逃兵。我相信,蒙泰居先生是想讨好威尼斯共和国,所以不顾我的劝告,硬要我在他的所有函件中声称,威尼斯共和国绝不会违反中立的。这个可怜虫执拗而愚蠢,总是让我写些荒唐话,做些荒唐事,既然他要这么干,我又不得不从,所以,有时我感到工作起来很受罪,几乎没法干。譬如,他非要我给国王和外交大臣的报告大部分用密码,尽管这两种报告都绝无保密的必要。我劝他说,王室的公文每周五到,而我们的则周六就要发出去,没有足够的时间译解和编译这么多密码,而且我还有许多信件要写,要赶着让信使带走。为此,他想了个绝招儿,让我每个星期四就把第二天才到的公文的复函拟好。他还觉得这一招儿实在是高,尽管我向他指出这不可能,行不通,但还是不得不照他的话办。我在他那儿的整个工作期间,总是先记录下他在一周内匆匆交代我的几句话以及我道听途说的几则平淡无奇的消息,然后,根据这点材料,在星期四上午必定把每周六要送发的公文稿交给他,顶多再按照每周五送来的公文匆忙地作点增删改动,即作为我们的复函发出去。他还有一个极有趣的怪癖,使他的函件可笑到难以想象的程度,那就是对待每则消息,他不是往外发,而是全都发回消息来源地。他向阿梅洛()①先生报告宫廷消息,向莫尔巴()②先生报告巴黎的情况,向阿弗兰古尔()③先生报告瑞典的新闻,向拉舍塔尔第()④报告圣彼得堡消息,而且,有时候,还向他们每人发回他们各自发来的消息,只是我在词句上稍稍加以改动了而已。对于我送给他签字的所有东西,他只是对送呈宫廷的文件浏览一遍,而对发送其他大使馆的公文则是看都不看就签上字了,所以这使我对后面这类公文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加以处理,至少可以把那些消息相互交错一下。但是,对于重要公文我想作合理的变通就不可能了。他有时心血来潮,突然别出心裁地加上几句,害得我急急忙忙地把整个文件加上他刚添的几句话重抄一遍,否则他就不肯签字。没遇这种情况时,那真是谢天谢地了。我曾经多次考虑到他的荣誉,想用密码加进点与他所说的不尽相同的东西,但是,一想到我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这么胡来,便只好任其胡言乱语,自讨苦吃,心想反正已向他坦言直陈,冒着风险在他身边尽职尽责了。

我始终如一地正直、热情、勇敢地做着这一切,理应受到他的报偿,而不是像他最后那样对待我。上苍赋予我一个良好天性,一位最好的女人给了我良好的教育,我自己也努力学习受教,现在正是我可以把自己的这些优点表现一次的时候了,而且,我也确实表现了一下。我单枪匹马,没有朋友,没人指教,没有经验,又身在异乡,效忠异国,夹杂在一群骗子中间。他们为了自身利益,为了使我沆瀣一气,让我效仿他们,可我并没这么做,而是很好地效忠法国,尽管我并不欠法国什么,而且像应该的那样,竭尽所能,更好地为大使效劳。我身居一个比较显眼的位置,做到无可厚非,理应受到而且也真的受到共和国的敬佩,受到所有我们与之联系的大使的敬佩,受到所有定居威尼斯的法国人的爱戴。就连那位领事也不例外,我很是抱歉地顶替了他的工作,我知道那本该属于他的,而且这些工作给我带来的麻烦多于乐趣。

蒙泰居先生完完全全地信赖马利侯爵,可后者并不会事无巨细全都管的,所以蒙泰居先生对自己的职责疏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要是没有我的话,在威尼斯的法国人可能都不会知道有自己国家的大使在。当他们需要他的保护时,他一概把他们打发走了事,不愿听听他们的申诉,因此,他们也就灰心丧气了。从此,大使身边或餐桌上再也见不到一个法国人,其实他也从来不邀请他们。我经常主动地做一些他本该做的事情:我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求他或求我的法国人。换到别的国家,我会做得更多一些,但在这里,由于自己的地位所限,我无法去见有地位的人,常常不得不求助于领事,而领事因为全家定居在这个国家,有点畏首畏尾,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过,有时候,见他优柔寡断,不敢说话,我便豁出去进行大胆交涉,而且好几次都成功了。记得有一桩事,现在想起来都让我好笑。没人会想得到,多亏了我,巴黎的戏迷们才得以看到卡罗利娜及其姐妹卡米耶的。可这确实是千真万确的。她俩的父亲维罗奈斯同他的女儿们已经同意大利剧团订好了合同。拿了两千法郎的旅费之后,他们并未动身,而是不急不忙地在威尼斯的圣吕克戏院演了起来。卡罗利娜尽管还是个孩子,却吸引了很多的人。热弗尔公爵作为国王侍从长官,给大使写信,让他找回他们父女。蒙泰居先生把信交给我时只交代了一句:“您看看这个。”我去找勒布隆先生,请他与圣吕克剧院的业主说说,让他辞退已受聘为国王演出的维罗奈斯。我记得,那个业主叫什么齐斯提尼安。勒布隆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办得很糟。齐斯提尼安闪烁其词,所以维罗奈斯没能要回。我十分生气。当时正值狂欢节。我穿上带风帽的化装长外衣,戴上假面具,让人划我去了齐斯提尼安的府第。凡是看见我的饰有大使徽号的威尼斯平底轻舟进来的人都大吃一惊。威尼斯还从没见过有这等事。我进到门内,让人通报unaSioraMaschera()①求见。我一被领进去,便摘去假面具,说出了姓甚名谁。参议员顿时面色苍白,哑口无言。我用威尼斯话跟他说:“先生,我很遗憾,冒昧前来打扰阁下,但在您的圣吕克剧院有一个名叫维罗奈斯的人,已经受聘为法国国王效劳了,我们曾让您退还此人,可毫无结果,所以我现在是以国王陛下的名义前来要人的。”我短短的几句话产生了效果。我刚一走,那人便跑去把这一情况报告了最高法院,但被训了一通。维罗奈斯当天便被解聘了。我让人告诉他,如果他一周之内不动身,我就派人把他抓起来。他乖乖地动身了。

另有一次,我独自一人,几乎在毫无外援的情况下,替一位商船船长解决了麻烦。那位船长名叫奥利维,马赛人,船名我忘记了。他的船员与为共和国服务的一些斯洛文尼亚人发生纠葛,动手打人,因此船只被扣,受到严厉处治,除船长一人而外,任何人不得上下船。船长求助大使,但被打发走了。他又去找领事,可领事说这不是商务活动,他无法干预。迫于无奈,他便跑来找我。我向蒙泰居先生表示,他应允许我就此事向参议院提交一份备忘录。我记不清他是否同意了,我是否提交备忘录了,但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我的交涉毫无结果,船始终被扣着,我便想了个主意,结果成功了。我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夹在一份呈送莫尔巴先生的公文中,而且,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使得蒙泰居先生同意我这么做。我知道,我们的函件虽无太大必要去拆检,但在威尼斯是要被拆检的。这我是有根据的,因为我发现日报中的文章照抄我们的公文。我曾想让大使对这种恶劣行径提出抗议,但他不予理会。我的目的是,在公文里提及这次迫害事件时,利用他们拆检的好奇心,吓唬他们一下,迫使他们把扣住的船放了,因为真想为这事等候宫廷批复的话,船长早就破产了。不仅如此,我还跑到船前询问船员。我是拉着帕蒂泽尔神甫一道去的,他是领事馆主任秘书,是勉勉强强地去的,因为所有这帮可怜虫都害怕得罪参议院。由于有禁令,不能登船,我便待在我的威尼斯平底轻舟上作笔录,我扯起嗓门逐个询问每一个船员,诱导他们,使之回答得有利于案子的解决。我本想让帕蒂泽尔审问并亲自作笔录的,因为这事更应是他的业务范围,可他就是不肯,一句话也不说,很勉强地在笔录上我的名字下面签了字。这个行动虽有点冒失,但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在外交大臣的复函到达之前,商船早就放行了。船长想送我件礼物。我并未动心,而是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奥利维船长,你想想,一个连法国人现成的签证费都不要的人,会是靠出卖国王的保护挣钱的人吗?”他想至少要请我上船吃顿饭,我同意了,并领着西班牙大使馆的秘书一道去了。后者名叫卡利约,是个既聪明又很可爱的人,后来在西班牙驻巴黎使馆任秘书,随后又当了代办,我仿效我们的大使们,同他过从甚密。

在我毫无私心做我所能做的这一切好事的时候,如果我学会把所有这一切细枝末节安排得秩序井然、有条不紊,以免受骗上当,宁肯自己吃亏而帮了别人的大忙该有多好啊!可是,在我当时所处的位置,哪怕一个细小的差错都会造成不良后果,我殚精竭虑,注意别在办事时出乱子。我在主要职责上,都是有条有理,一丝不苟的。除了因为实在赶得太急,在密码上出现过几个错处,招致阿梅洛的职员们埋怨过一次而外,不管是大使还是其他人,都从未指责过我在工作上有过任何疏忽,这对像我这样大大咧咧、愚蠢笨拙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可小觑的。可是,在我负责处理的私人的事上,我有时却是很健忘,且很不细心的,可我爱讲公道,总是不等别人埋怨,便主动地承担了责任。我只举一个例子,这与我离开威尼斯有关,而且回到巴黎仍旧如鲠在喉。

我们的厨师名叫鲁斯洛,他从巴黎带了一张二百法郎的旧欠条,是一个名叫查内托·纳尼的威尼斯贵族为付假发钱而开给他朋友中的一个假发制造者的。鲁斯洛把这张欠条拿给我,求我尽量想法收回点钱来。我知道,他也知道,威尼斯贵族的一贯伎俩就是,一回国,就要把在国外的欠债给赖掉。要是想逼他们还账的话,他们就一拖再拖,让倒霉的债主耗尽时间、金钱,直到灰心丧气,干脆不再追讨,或者通过协商捡回一星半点了事。我求勒布隆先生找查内托谈谈。查内托承认欠账的事,但不肯还钱。争来吵去,他终于答应还三个西昆。当勒布隆把欠条给他拿去时,他那三个西昆却没备好,还得等着。在等着还钱期间,我同大使发生龃龉,离开了使馆。我把使馆的文件整理得井然有序,但鲁斯洛的那张欠条却不见了。勒布隆先生硬说是还给我了。我很了解他的为人,不会怀疑他的。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张欠条到底哪里去了。由于查内托承认欠了这笔债,我便求勒布隆先生设法收回那三个西昆,开一张收据,或者让查内托再重写一张欠条。查内托得知欠条丢失,就既不想还钱,也不想再写一张欠条。我只好自掏腰包,给了鲁斯洛三个西昆,以偿丢失之欠条。他不肯要,叫我回巴黎后同债主商量。于是,他把债主的地址给了我。假发制造者得知事情原委,便想要回欠条或者全部欠款。我气极了,真恨不得豁出命去也要把那张该死的欠条找回来!我在手头最拮据的时候,自己付了这二百法郎。就这样,欠条丢了,债主倒收回了他的全部欠款,而要是那张欠条真的不幸被找到了,那他很难得到查内托·纳尼阁下许诺的那十个埃居。

我自觉有能力完成自己的工作,所以干起来便饶有兴趣。除了与我的朋友卡利约交往,同我马上就要谈到的品德高尚的阿尔蒂纳交往,除了去圣马克广场来点无伤大雅的娱乐、看看戏以及几乎总是一起去串串门而外,我唯一的乐趣就是自己的工作。尽管我的工作并不太繁难,特别是还有比尼斯神甫相帮,但由于联系面很广,又处于战争时期,所以我不免仍旧是挺忙的。我每天上午要干大半天,而信使来的时候,有时则需干到半夜。余下的时间,我便用来学习我开始干的业务,我真希望通过良好的开端,以后受到重用。的确,我的口碑甚好。首先是大使,他高度赞扬我的工作,从未抱怨过,他后来之所以发那么大火,完全是因为我见一再诉苦不起作用,自己终于要走。我们与之有公文往来的大使们和外交大臣,总是对他赞扬他秘书的才干,这本该使他颇为得意的,可却因为他心术不正,反而起了完全相反的效果。特别是在一个重要场合,他听到了对我的赞扬,使他永远不能原谅我了。这件事有必要说明一下。

他这人很不能约束自己,连星期六,几乎是所有文件都要发送的日子,他也不能等待工作完毕之后再出去。他老盯着我,催我把呈送国王和外交大臣的公文赶快弄好,他匆匆忙忙地签完字后,便不知去向了,而其他大部分信都还没有签字哩。这样一来,如果是一些消息的话,我就得把它们弄成通讯稿,但要是牵涉到王室事务,就必须有人签字,我就只好代签了。我们刚收到一份重要情报,是国王派驻维也纳的代办樊尚先生发来的,我也就照样代签了。当时,罗布哥维茨亲王正在向那不勒斯挺进,加热伯爵作了难忘的转移,这是本世纪最漂亮的战略行动,而欧洲对此却谈得甚少。那份情报说,有一个人——樊尚先生把他的相貌特征告诉了我们——从维也纳动身,要经过威尼斯,潜入阿布鲁齐,负责煽动民众,策应奥地利人。蒙泰居伯爵先生不在,再说他对什么都不关心,所以我便把情报转发洛皮塔尔侯爵()①了。转发得非常及时,以至于也许多亏了我这个总挨训斥的可怜的让-雅克,波旁王朝才得以保住那不勒斯王国。

洛皮塔尔侯爵在理应感谢其同僚的同时,跟他谈到了他的秘书以及该秘书刚刚对共同事业所作的贡献。蒙泰居因渎职本该自责的,但听了对我的这番夸奖,认为在有意指责他,所以跟我谈起这事时气呼呼的。我以前遇到特殊情况,也曾对驻君士坦丁堡大使卡斯特拉纳伯爵这么自行处理过,如同这次与洛皮塔尔侯爵一样,尽管事情没这么重要。由于没有别的邮班去君士坦丁堡,只有参议院不时地派遣信使给大使送信,所以信使出发前总要通知法国大使,以便他觉得必要时,可以顺便给他的同僚捎信。通知一般是一两天前送来,但人家不把蒙泰居先生放在眼里,所以只是在信使出发前一两小时才告诉他一声,走走形式而已。这就使得我有好几次在他不在的时候自行写信捎去,卡斯特拉纳先生回信时总要提到我,语多褒奖。驻热那亚的戎维尔先生也是这样,蒙泰居先生每每气上加气。

我承认,遇有表现自己的机会我是不放过的。但我也并不是不识时务地乱找机会。我觉得好好干活,希望因此而获得理所当然的回报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是那些有能力评判并犒赏我工作的人对我的赏识。我不会说正是由于我的尽职尽责,才使得大使对我耿耿于怀,但我完全可以说,直到我们分手的那一天,他对我的唯一指责就是这一点。

他的那个使馆,从来就没有搞得像模像样,里面尽是些流氓恶棍。法国人在里面受虐待,意大利人则春风得意。而且,即使在意大利人中,在使馆工作年头很久的好职员也全都被莫名其妙地赶走了,特别是他的首席随员,我想是叫庇阿蒂伯爵,或者类似这样的姓氏,此人在弗鲁莱伯爵手下就是首席随员了。蒙泰居先生的第二随员是他自己挑选的,原是曼托瓦的一名盗匪,名叫多米尼克·维塔利,大使竟让他独揽使馆总务。此人极尽溜须拍马、卑鄙克扣之能事,取得了蒙泰居的信任,成了他的宠信,使大使馆内所剩无几的正派人以及领导这些人的秘书深受其害。一个正派人的严正目光总是使骗子们惴惴不安的。就凭这一点,便足以使那家伙对我恨之入骨了,不过,他的恨里还有一个原因,使得这种恨变本加厉。必须把这个原因说出来,如果是我的不对,大家可以谴责我。

按照惯例,大使在威尼斯的五个剧院都有包厢。每天午饭时,他便指定当天要去的剧院,我随其后挑选,然后再由随员们挑选其他剧院的包厢。我出门时便拿好我选定的包厢的钥匙。有一天,维塔利不在,我便让侍候我的跟班到我告诉他的一个房子里去把我的钥匙拿来。维塔利非但不给,反而说钥匙他已经给了人了。我气极了,尤其是因为跟班回来当着众人的面向我汇报了事情的经过。晚上,维塔利想跟我解释几句,我没理他。我对他说:“先生,明天您再在这个时间,在我受到侮辱的那所房子里,当着昨天在场的人的面,来向我道歉,否则,后天,不管怎么样,我可告诉您,不是您就是我,卷起铺盖离开这里。”我口气坚决,把他镇住了。他按照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以只有他做得出来的卑躬屈膝,向我作了公开道歉。但他暗中在打主意,一面讨好奉承我,一面用意大利式的手段暗中使劲,以至于他虽然没能怂恿大使把我辞退,却迫使我不得不自动离去。

像这样的一个浑蛋肯定是不会了解我的,但他知道我身上有哪些地方是他可以利用的。他知道我对无意的冒犯是极其宽厚温和的,而对处心积虑的侮辱是绝不容情,毫不退让的,知道我在场面上是爱面子、重尊严的,既尊重别人又要求别人尊重自己。他正是从这儿下手,终于惹火了我。他把使馆弄得乱七八糟,把我曾经尽力维护的规章、上下级关系、整洁、秩序全给废了。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就得靠稍微严厉的规矩来保持与门第密不可分的那种端庄气氛。他很快就把我们使馆弄成了一个肮脏下流的场所、骗子流氓的巢穴。他怂恿大使阁下撵走了第二随员,给大使另找了一个同他一样的皮条客,是在燕尾十字开妓院的。这两个浑蛋沆瀣一气,既卑鄙下流又傲慢无礼。除了大使的房间——其实也不太整洁——使馆里没有一个角落能让一个正派人受得了的。

由于大使阁下不在使馆吃晚饭,随员们和我晚上便专开一桌,比尼斯神甫和年轻侍从们也同我们一块用餐。就是在最简陋低级的小饭馆里,餐桌也弄得干干净净,像像样样,桌布也不太脏,饭菜也更好一些的。可我们只有一支黑乎乎的小蜡烛、几只锡碟子、几把铁叉子。反正这些外人都看不见,倒也无所谓,但把我的平底轻舟也给取消了。在所有使馆的秘书中,只有我不得不租船,或者步行,而且,我只有在去参议院的时候,才可有大使的仆役跟随。此外,使馆里面发生的一切全城没有不知道的。大使手下的官员们全都吵吵开来,可罪魁祸首多米尼克叫得最凶,因为他很清楚,我对我们受到的这种不像话的对待比谁都更加敏感。使馆里只有我一人不在外面说三道四,但我向大使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既责怪其他人,也责备他本人,因为他为自己的卑鄙灵魂所驱使,每天都在找我的碴儿。为了与其他使馆的秘书们相比不相形见绌,不掉份儿,我就得自己多破费,可我薪俸微薄,省不出钱来,只好向他要钱,这时,他便跟我说他多么器重我,信任我,仿佛这样就能使我的腰包鼓起来,要什么有什么了似的。

那两个歹徒终于使他们的主人那原本就不太精明的脑袋晕乎起来了。他们说服他投机倒把,做旧货生意,结果赔个精光。他们用高出一倍的价钱在伯伦塔河畔租了一幢别墅,把多出的钱与屋主平分了。别墅的房间按照当地的习惯,都饰有镶嵌画,并有用很美的大理石建起的圆柱和方柱。蒙泰居先生不惜工本地把所有这些全都用杉木板遮护起来,唯一的理由就是,在巴黎,房间都是这么饰有木护壁的。也同样是出自类似的理由,在驻威尼斯的所有大使中,只有他一人不许年轻侍从佩剑,不许跟班执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始终出于同一种动机,总看我不顺眼,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忠贞不贰地为他服务。

对于他的不屑、粗暴、虐待,只要我认为那是他的脾气所致而非出于仇恨,我都忍气吞声了。但是,一旦我看出他是有意剥夺由于我的良好工作而应得的荣誉的时候,我是坚决不接受的。我第一次看出他的心术不正是在他宴请当时正在威尼斯的摩德纳公爵一家的那一次,他告诉我说,宴会上没有我的席位。我很不是滋味,但并没发火。我回答他说,我荣幸地每天都同大使一起用餐,如果摩德纳公爵驾到时,要求我不得同席的话,为了大使阁下的尊严以及我的职责,我也得予以反对的。他气哼哼地说:“怎么,我的秘书,大使馆的贵族侍从都不入席,你连贵族都不是,竟想与一位君侯同席?”我反驳他道:“是的,先生,阁下赐予我的这个职位使我变得高贵了,所以,只要我在职一天,我就比您那些贵族或自称贵族的随员高上一筹,他们不能去的地方我就能去。您也知道,您载誉归国的那一天,根据礼仪和传统习俗,我得穿着盛装跟随您的左右,并能荣幸地在圣马克宫的御宴上与您同席。所以,我不明白,一个人既然能够而且应该参加威尼斯总督和参议院的公宴,怎么就不能参加招待摩德纳公爵的私宴呢?”尽管我的理由无法驳斥,但大使就是不肯让步。不过,我们并没有机会再次争吵,因为摩德纳公爵根本就没来使馆赴宴。

自此之后,他老是找我的碴儿,故意气我,想方设法地剥夺属于我职权范围的小特权,转给他亲爱的维塔利。我敢肯定,要是他有胆量派维塔利替我去参议院的话,他是会这么做的。他通常是让比尼斯神甫在他的办公室里替他写私人信件的,现在他又让他来给莫尔巴先生写信报告奥利维船长的案件经过,只字未提唯一参与此案的我,甚至还把附在报告里的笔录副本也说是帕蒂泽尔写的,夺去了我的功劳,其实帕蒂泽尔一句话也没问过。他是想打击我,取悦他的那个宠信,而并不是想甩掉我。他知道,找一个人来接替我,没有当初找我接替福罗那么容易,福罗早把他的德行给传出去了。他非得找一个懂意大利文的秘书不可,因为得给参议院复函。而且,这个秘书还得写所有的公文,干所有的事,又不用他自己操心劳神。此外,这个秘书既要服务周到,又得对他的废物随员们低三下四。因此,他既想留住我,又想制服我,使我远离自己的祖国以及他的祖国,没钱回去。如果他做得客气些,他也许就得逞了,但维塔利却别有用心,想逼我滚蛋。他果然如愿以偿了。当我看到我吃力不讨好,大使对我的辛劳不思回报反而刁难,再留下去,在馆内只有生气,在馆外则遭不平,而且,他自己已经搞得臭名昭著了,我就是干好了也得不到好处,干坏了则更于己不利,所以我横了横心,向他告假,并给他留下时间重找一名秘书。他对此未置可否,仍旧照常行事。我见没有任何好转,而且他也并没在找任何人来接替,我便给他兄弟写信,详述我的缘由,请他说服大使阁下许我告假,并且说明,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继续待下去了。我等了很久,也没见回信来。我开始感到极不自在了,但大使终于接到他兄弟的一封信。这封信一定是写得词严语恶,因为大使尽管常常大发雷霆,可我还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破口大骂了一通之后,不知再说什么是好,便指控我出卖了密码。我哈哈大笑,以嘲讽的口吻问他是否真以为在全威尼斯有哪一个傻瓜肯出一个埃居来买这密码。他一听,气得口吐白沫。他装作要喊人,说是要把我扔到窗外去。在这之前,我一直非常平静,但一听他这么威胁,我也气不打一处来,恼火极了。我奔向门口,拉出插销,把门从里面插好,步履沉稳地走回来对他说:“别这样,伯爵先生,您的仆人不会干预这事的,还是咱俩私下解决的好。”我的举动、我的神态立刻让他安静下来。他的表情中,惊讶、恐惧明显可见。我见他气消了,便稍稍说了几句,向他告辞,然后,没等他回答,我便把门重新打开,走了出去,昂首阔步地在他的仆人中间从候见厅走过。仆人们像往常一样站了起来,我觉得他们真可能会帮我打他,而不是帮他来对付我。我没有上楼回房间去,而是立即下楼,出了使馆,永不回头。

我径直去了勒布隆那儿,把经过情形向他叙述了一番。他并不太惊讶,因为他了解其人。他留我吃了午饭。这顿饭尽管是临时准备的,但很不简单。在威尼斯的所有有头有脸的法国人全都来了,但大使的人一个也没有。领事把我的事跟大家说了。大家一听,众口一词地指责大使阁下。大使没有跟我结账,一个子儿也没给我,使我只剩下身上装着的几个金路易,没法回家了。大家纷纷解囊相助。我从勒布隆先生手里拿了二十来个西昆,从圣西尔先生手中也拿了同样数目。除了勒布隆先生外,我同圣西尔先生的关系是最密切的了。其他人的好意我一概谢绝了。等待动身期间,我住到领事馆秘书家里去了,以便向公众证明,法国并不知晓它的大使的种种不公正的行径。大使见我落难之时反而受到欢迎,而他一个大使反倒受人冷落,不禁勃然大怒,完全失去了头脑,行为举止简直就像个疯子。他竟至不顾体统,向参议院送了一份备忘录,要求把我抓起来。比尼斯神甫把这事告诉了我,我便决定再待上半个月,而不像原先打算的那样,第三天就启程。大家得知我的决定,深表赞同。我受到普遍的敬佩。参议院甚至不屑于答复大使莫名其妙的备忘录,通过领事告诉我说,我可以想在威尼斯待多久就待多久,用不着担心一个疯子的行径。我继续拜访朋友:我去向西班牙大使辞行,受到很好的接待;我又去向那不勒斯大使辞行,他不在家,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他回了我一封最为殷勤客气的信。最后,我动身了,尽管手头拮据,但除了我刚才所说的借债和欠一个商人五十来个埃居而外,再没有留下任何债务。那个商人名叫莫朗迪,后来卡利约替我还了,可我却没有再还卡利约,尽管我俩此后常常晤面。至于前面所说的两笔借债,我后来手头一宽裕便立即如数奉还了。

不谈一谈威尼斯的有名娱乐,或者至少谈谈我逗留期间所参加的那很小的一部分娱乐,是不好离开这座城市的。大家都知道,我年轻那会儿是极少追逐我这种年龄的人的种种欢乐的,或者起码可以说大家所称的年轻人的欢乐的。我在威尼斯时依然故我,再说,公务繁忙,我想寻欢作乐也不可能,但这使我对那些可以为之的普通消闲更感兴趣。首要的也是最温馨的便是与一些杰出人士交往,如勒布隆、圣西尔、卡利约、阿尔蒂纳诸君。还有一位弗留利()①的绅士,我非常遗憾,把他的名字给忘了,我一想起他来便仍觉得十分温馨。这是我一生所认识的人当中,心灵与我最为相像的一位。我们还同两三位才华横溢、知识渊博的英国人过从甚密,他们同我们一样,都酷爱音乐。这些先生全都有妻子,或女友,或情妇。他们的这些情妇几乎都是一些才女,大家就在她们家里唱歌跳舞,也在她们家里玩牌,但玩牌的次数不多,因为我们具有强烈的审美观,多才多艺、喜爱戏剧,所以对赌博感到枯燥乏味。赌博只不过是寂寞无聊之辈的乐趣。我从巴黎带来了人们对意大利音乐的偏见,但我也从本性中获取了分寸感,使种种偏见不攻自破。我很快便对意大利音乐有了它赋予其知音的那种激情。我听着威尼斯船歌,觉得好像此前从未听过似的,而且,不久之后,我便对歌剧如痴如醉了,以至于我想专心一意地听歌剧时,因为讨厌别人在包厢里说笑玩闹,贪吃零食,我便常常避开众人,躲到另一边去。我独自一人,待在包厢一隅,悠然自得地陶醉于歌剧之中,不管歌剧多长,一直听到幕落曲终。有一天,在圣克里索斯通剧院,我竟睡着了,比在床上睡得都香。嘹亮精彩的曲子都没把我吵醒。但是,有谁能够表达得出使那首把我惊醒的曲子变成优美的和声,变成仙声妙乐的其乐无穷的感觉呢?当我同时竖起耳朵,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那是何等的惊醒,何等的陶醉,何等的出神入化啊!我第一个感觉就是恍如身在天堂。这支迷人的曲子我至今依然记得,而且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它是这么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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