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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到了农历三月,城关来了许多外地收蒜苗的商贩。这年蒜苗价钱贵。一个本地商贩按亩数买走了春光的蒜苗。春光不动手,就卖了一万多元钱,连葱钱一共卖了两万多元钱。他连本带利还了来要账人的钱。
这日,春光装着钱,去到赊给他肉账的叔家,掏出来钱伸到他面前,说:“叔!我把肉钱还给你!”叔看看钱,又看着春光,微笑着说:“你花了不妥嘞吗?”春光说:“哪能呢?就那,我就承情不过嘞!那时,你知道我穷,怕我过不成年,给我割块猪肉,以没零钱找为由,把钱给我嘞!又给我一块猪腿骨!你的好我都记着呢!”叔又笑笑,说:“谁没有困难的时候呀?”说着,“嗯”一声,说:“既然你有钱嘞,我也不说不要嘞!”说罢,接过了钱。春光又给了叔一支烟,就走了。
春光又去到那个当教师的叔家。叔正坐在椅子上看书,见他来了,赶忙站起来,迎上去。春光掏出来钱、伸到他面前,说:“叔!还你钱!”叔说:“有钱啦?”便接了钱,数了数,见钱多,便问:“咋多几百块钱呀?”春光说:“利息钱!”叔抽出来利息钱,伸到春光面前,说:“不要嘞!”春光推着钱,说:“不中!必须要!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一回也没向我要过钱!这对我就是天大的恩!我就承情不过嘞!你哪能再不要利息钱呢?”叔说:“咱不是一窝子吗?”春光说:“亲是亲,财得分清!”叔笑笑,说:“那中!我就拿着!只当是你给我买几瓶酒喝!”春光笑笑。叔收了钱,进套间拿出来借条给了他。春光接过借条,就走了。
春光走在大路上,迎面碰见菊莲。那菊莲看着他,“嘿嘿”笑着说:“你真有本事,一下子就翻身嘞!”春光说:“啥本事耶?撞的!”那菊莲又是“嘿嘿”笑,垂手站路边,看着春光从她面前走过去,才走了。春光走着想:俗话说:人敬有钱的,狗咬挎篮(要饭)的,看起来果真如此呀!
春光又走不远,迎面碰见王义慌慌张张往东走!那王义看着春光的脸,赶紧让开了路,在春光走到面前时,哭丧着脸问:“弄啥去啦?”春光看他一眼,冷冷淡淡地说:“到那边有点事!”说罢,走了。王义呆站会儿,也走了!
春光回到家。雪梅正扫当门地,问了还钱的情况。春光给她一一说了。雪梅把笤帚放到门后,给他搬个小板凳放地上,说:“坐那歇歇吧,总算把债还清嘞!”春光叹口气,就坐下了。雪梅又搬过来个小板凳,坐在春光身边,说:“咱总算把那一截过去嘞,往后——”
一语未了,只听院里脚步响。二人扭头看、是王义过来了,都很诧异,不知他来干啥。
王义进了屋,自个儿搬个小板凳,坐在了他俩身边,侧着身,从兜里掏出来烟,用双手敬到春光面前,说:“给!吸支烟!”春光板着脸,问:“有事呀?”王义动几下嘴角,未回答!雪梅想:他敬烟,必有事!若接了他的烟,不给他办事不好看,于是,也板着脸,看着王义,有意说:“他不会吸烟!”王义又伸伸烟,看着春光的脸,说:“我记得你会吸烟呀!”那春光见他如此敬自己、觉得不接不好看了,便接了烟。王义又忙掏出来打火机,打着了火,倾着身,把火伸到他面前。春光只得把烟擩嘴里,伸着头,用一只手捂在火旁边,引着了烟,吸一口,薅出烟,吐出来气,然后又把烟擩嘴里,用手指拐着烟、捂在嘴角上,架着膀,扭着头,沉着脸,一声不吭!雪梅瞪着王义!
王义也引着一支烟、把拐着烟的手捂在嘴角上,这才试探着说:“我还想借你些钱!”春光扭回头,看着他,不耐烦地问:“借钱弄啥嘞?”雪梅戗着鼻“哼”一声,说:“你还会借钱吗?”王义说:“俺孩他娘脑出血,前几天住了县医院,把家里的钱花完了。我借了些钱、还没借够,想着再没家可借嘞,就想找你借点钱!”
春光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惊诧地“嗯”一声,愣片刻,便咂下嘴,叹口气,说:“咋会得个那病耶?”雪梅也叹一声,说:“咱老百姓,进了医院,有多少钱也不够花!”王义勾下头,说:“我这不是来求你帮忙哩吗?”春光又咂下嘴,勾了头,想会儿,抬起头,看着他,问:“得多少钱借耶?”王义说:“你有了,就借给我一千!”雪梅也咂下嘴,说:“再没有,也得挤挤给你呀!”王义抬起头,轮他俩一眼,苦笑笑,说:“啥都别说嘞!日子长着呢!”春光两口子也苦笑笑。春光看着雪梅。雪梅便从套间拿出来一千元钱,给了王义。王义拿着钱,走了。
王义走后,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叹一声。雪梅说:“咱也不知是啥赖种人,对谁再恼、再恨,见人家有难处,又架不住人家说几句好话,就心软嘞,就不恼、不恨嘞!”春光又咂下嘴。说:“那,咱就是那样的人,你说咋弄哩?”雪梅说:“不咋弄,就那样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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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沉默会儿,雪梅又接了刚才的话茬,说:“咱把那一章子掀过去嘞,以后可别瞎想点子嘞,安安稳稳种那几亩地妥嘞!”春光“嗯”一声,说:“中呀!”雪梅就串门去了。
春光吸着烟,想起艰难地走到了这一步,就像大病初愈的人急需休息一样,扔了烟,站起来,边往当门的小床上躺边说:“我的娘耶!”便仰面躺在了小床上,伸着胳膊、腿,眯着眼,张着嘴,平稳、缓慢地呼吸着,浑身松驰得像瘫了。债、要命的债,终于还完了!现在,谁的债也不欠了,一分一厘也不欠了!再也没有人捣着脊梁骨说赖话了!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啥是无债一身轻、无债一身轻是啥滋味!他多么想睡三天三夜、把用过头的劲补回来、养养那颗苦透的心呀!他闭上了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舒服地呼吸着。停会儿,他深吸口气,如释重负地把气缓缓地呼出来,想:妥嘞,那一页总算掀过去嘞,往后,就挣一分钱,落一分钱嘞,就正如雪梅所说、该好好过日子嘞,妻子跟着自己受那么多罪,也该让她享享福嘞!还有俩妮,也大嘞,和别人家的孩子有比相嘞,再也不能让她们吃穿不如人家嘞,还有俩老人,有啥好吃的,也该买些送给他俩吃嘞!
他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得安然!睡得香甜!他偶尔翕动一下鼻孔,露出哭相,像是对往日苦日子的回忆;又偶尔动一下嘴角,露出了笑容,像是对以后美好生活的憧憬!
雪梅回来了,坐在他身边,俯身看着他的脸:男人比以前胖些了,但额头上却有皱纹了。她叹一声,想:是的,咋会没皱纹呢?他已是奔五十岁的人了,这些年都是在拼命挣扎中度过的!日子过得不顺,自然就老得快!她又叹一声,想:妥嘞。债还完了,以后就不那么拼命了,人就老得慢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套间,拿个床单走出来,把它轻轻地盖在男人身上,然后拿起放在隔墙箔跟前的活篮子,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从活篮子里的一个线穗子上薅下来一根鼻里穿着长股线的针,又从活篮子里拿出来个鞋底,把针在有了白发的鬓上抹一下,纳起了鞋底!
门外,白云飘飘,轻风曼舞,小鸟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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