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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震耳的蹄声转眼即至,梁燕贞这才想起外围还有营帐、车辆围成的假城,骑兵等闲难以移除,是有可能逼他们下马步战的;果然马蹄声越近,明显察觉速度不快,至少在惯于驰马的女郎听来,不是放蹄冲锋的节奏,应是来到近处才发现有假城,不得不重新计较。
叩叩的闷钝声响起,旋即马蹄四散,轰隆一震,巨大的撞击声此起彼落,彷佛帐外有条巨龙摆尾翻身,梁燕贞吓得蜜膣一搐,紧紧夹起。
不及惊叫,突然间一团乌影就这么轰穿了帷幕,撕裂骨架掀飞帐顶,四面固定的火炬随之飞去,半空中被风一卷,化成星坠流火;视界骤然一暗,风咆尘卷,那团乌影大如棚舍,刨地而来,一边轰隆溃解着,完全遮去了一侧的视野!
独孤寂嘴角微扬,似见了什么新奇之物,这意外的来袭并没有令他惊惶失措,反倒激起了好胜之心,露出犬牙眦目一笑:“来得好!”左掌拍出,劲力所至,乌影陡地凹了个巨手印,指掌宛然,隐透金芒,随即反向轰散,连同小爿顶残剩的帐子同化齑粉。
这招“干清坤夷”乃是《神玺金印掌》的起手式,是当年“刀皇”武登庸在东军时亲自传授。廿七式神玺金印掌堪称武林绝学,却非一味追求刚猛,而是刚柔合济,兼容并蓄。
武登庸见独孤寂资质甚高,却学了一代魔头“恶斧”元拔山的元恶真功,恐他心性有损,欲以神玺金印掌代之。岂料独孤寂贪爱烜赫,以真功驾驭掌式,神掌在他手里倒走上了刚猛无俦的路子。武登庸只传三式便止,经不住少年缠索,又指点一路“攀附相思刀”。
乌影被金印掌轰出,依稀见得轮圈辐条,竟是围作假城的马车。
大帐毁去,两人两口衣箱并着一个风压炭炽猎猎作响的炉坑,彻底暴露在荒野之中。
而这并不是唯一一辆错位的马车。
周围飞沙走石、草屑扬卷,加上身处黑夜,骑士们所持的火炬无一刻静止,视线极劣,但原本环着大帐的假城已然不存,除开被独孤寂一掌轰碎的那辆,其余七辆被拖得四处翻转,宛若擂木。来人并非套了车拉走,而是于行进间抛出钩爪,不管钩住车辆哪一处,全不减速,直接拖行,半数以上的马车都是翻覆侧倒、刨地如犁的,而非轮行。
梁燕贞对马军极为娴熟,梁府此番出行的都是大车,重量之沉,没有轮子是拉不动的,行进间抛绳来拖,一扯之下,必定是战马折腿;能拖着车厢,像滚擂木一样将周围的营帐夷为平地,怕不是犀象一类的平地巨兽?
却听独孤寂哼道:“好嘛,来的居然是挽曳队,该说是你们绝招出尽,还是脑洞清奇?”梁燕贞勉力遮眼,果见鞍下的坐骑异常高壮,肩厚腿粗,马膝之下生满长毛,垂覆蹄上,彷佛套了只毛茸茸的裤腿,恍然大悟:“这是挽曳马!他们竟……竟派了‘擎山转’前来!”
“挽曳马”指的是负重用的马匹,多用以驮运辎重,不归马军指挥,属于后勤部队,没有战斗能力。
普天之下只有一支以挽曳马组成的劲旅,即是韩阀麾下的“擎山转”。
这支部队只用产于云州的挽系马种,奔跑不快而有长力,较常马强壮,极为吃苦耐劳,作战时人马均覆重甲,马后牵引擂木、铁鎚、蒺藜等,拖入步兵阵中,所经之处,只能以“血海肉糜”形容,连梁燕贞都听父亲说过。
由潜道进入央土,拉货物的挽马毋宁是更好的掩护。这批二十余名刺客分作几拨,器械藏入车厢夹层,就这么载进了央土,缓缓追赶,最后接获李川横的传报,才着甲弃车,掩杀过来。
独孤寂久闻“擎山转”之名,见骑士全都是铁盔明铠,兜鍪上挂着铁制鬼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马匹全身覆甲,几不露蹄,抛出的钩爪以特制的环扣扣于鞍上,只一匹云州的特种挽马便能拖着翻覆的车辆狂奔,毋须减速,可见强壮。若被这等畜生正面冲撞,铜筋铁骨都受不住。
“飞虎骑”虽是央土大战时,西山韩阀最负盛名的无敌劲旅,但在东军士兵心目中,最不想对上的却是踩踏如泥的“擎山转”。
眼见周遭狼籍,营帐、车辆、马匹,乃至被随意弃置的尸首,都已辨不出原本形状,放眼望去,果剩一片白地。擎山挽骑驰过后,齐齐调了头,重整队形,虽拖巨物,彼此间竟无冲撞。梁燕贞魂飞魄散,哀求道:“十七郎,我们快逃吧!挡……挡不住的,他们……他们要回来啦!”股间传来一丝淡淡腥臊,水声淅沥,居然吓尿了身子。
独孤寂并不理会,紧了紧双掌间的细钢鍊,自顾自说道:“我的剑法是我大哥教的,他的武功天下无敌。当上皇帝后,底下人拍马屁,说他最厉害的武功是‘皇拳御剑’,他听了不欢喜,总是一一纠正;末了不知是说烦了,还是认清那帮孙子的嘴脸,就不说了。其实这路剑法不叫御剑,叫《败中求剑》。
“他年轻之时,有位退隐的老剑客教他学剑,当是亲生儿子般疼爱,此前没人对他这么好过。后来仇家找上门,把老剑客杀了,还笑他的剑法不值一文,活该惨死。
“我大哥发誓报仇,改良老人传授的剑法,用这几招被嘲笑必败的剑式杀死仇人。萧先生说你的心志很好,愿你一生莫忘,这路剑法就叫‘败中求剑’好了。”
钝重的马蹄声轰然推近,如同地龙翻身,梁燕贞几乎衣箱上滑落,独孤寂却恍若未觉,低头看着双手,泛起微笑。
“他教我第一式时,我只瞧一遍就学会了,练了半天,觉得乏味得紧,怎么央求大哥都不肯再教我第二式,我就跑去跟别人学。有一天大哥从外头回来,问我练得怎么样了,我说一天就练好啦,你不教我新招,我跟旁人学去,他只是大笑。”忍不住摸摸鼻子:“原来我小时候这么混帐的。谁要是敢跟我这么说话,别说教武功了,打死都有分。”
独孤弋并未生气,甚至没责备幼弟,只摸摸他的头。
“这式‘刑冲’,是神棍……啧,别笑,我瞧见了。‘神棍’是我叫的,你可得管他叫‘萧先生’。萧先生学问大,他说这两字是从命理谶学中借的,说了一堆我听不懂,不过意思是对的。
“刑、冲,都是对着干的意思。你可以攻,也可以守,那不过是对手的感觉罢了,他觉得你留面子给他,多半就说你守;要是觉得你往死里干他,那就是攻。其实我们做的都是同一件事。
“天下间一切攻守,在你这招之前,全得趴下,到了这份上才能说是练成。知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男童有些迟疑。“我和他们对着干?”
青年哈哈大笑。“对,因为是我们和他们对着干,不管是谁,都得趴下。”
铁盔铁面的骑士冲出黄沙,连挽马的脸上也覆着妖魔似的钢色鬼面,二十余骑分作两拨,以犄角之势箝来,打算以负隅顽抗的裸身男子为交会点,碾碎剩余的一切。独孤寂见有几骑并未拖着帐篷马车,而是换上铁鍊蒺藜,这可是战阵冲杀的配置,不禁发起了当年领兵征战的豪兴,虎目一眦,提气喝道:“刑冲克破无从来,岁运相并俱成灾,束命七杀伤为病;十方授印,天子绝龙在玉台!”舌绽焦雷,边吟边打,迎面第一波的挽马人立起来,倒地前鲜血溢出铁面,竟被硬生生震死。
马匹受惊,锋线略微一阻,独孤寂钢鍊扫出,抽得一骑横飞出去,连同车厢滚作一团,血木搅拧,队形大乱。
沾着鲜血黄沙的钢鍊却未顿止,舞爪张牙,每下都劈碎、横断、抽飞了什么,“擎山转”诸人彷佛撞上刀剑枪矛砌成的坚城,无处不是尖稜戟出,光是靠近便能送命,而这堵墙居然还是活的,不容犹豫、避退,或试图转进重组,通通抓回了一把撕碎,无一幸免。
他们终于明白,那些面对“擎山转”的步兵们临死前,心中的绝望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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