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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之沁一个人站在塔外,以废弃的磨坊为基、增建至三层半高的木造建筑难掩赶工的畸零克难,斜长的屋影吞没了苗条的少女,凸显出两者间悬殊的量体。
她不会再为这种事负气流泪了。被排挤孤立,又算得了什么?在这世上,谁不是孤伶伶地来,最终又孤伶伶地去?前呼后拥,花簇锦攒,全是骗人的;要不是别人骗你,就是你骗自己,何苦来哉?
木塔中,间或传出铿击叱喊声,乍现倏隐,盘旋上行的速度异常迅疾。那个叫龙什么的胖子决计没有这样的身手,她不得不重新修正对奇宫婢子的评价。低三下四的嬖妾出身,有此本领殊为不易,也难怪风云峡的麒麟儿另眼相看。
少女对应风色抱持的一丝好感,从察觉他对鹿希色格外不同的那一刻起,便即烟消云散。出身自然是要紧的,但应风色的选择不啻自污其身,枉费了陶夷应氏的雪亮招牌,世家大族的菁英,可不能犯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
储之沁懒得去分辨对他是失望或惋惜居多,放下心思之后,反而更能欣赏起鹿希色的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直到塔顶传来连绵的金铁交鸣声。
(还在打?都老半天了……怎还拾夺不下?)“……啧,没用的东西!”
苗条少女一跺脚,提着赤霞剑掠进木塔中,沿阶绕转、点足登梯,倏地穿出塔顶,见全无护栏的平台上,双胞胎与平无碧各对一名鬼卒,斗得难分难解;鹿、龙合战一名双持兵刃的鬼牙众,两人手中之剑均剩半截,盖因对手的九节钢鞭似非凡品,使将开来简直难以近身,这才相持不下。
突出塔身的错落横木之前,一名披创沥血、额发汗湿的鬼牙众正拄着大斧,背对悬台堰坝,与双手握着长剑的江露橙对峙着。
鬼牙众的眼瞳布满血丝,几乎看不见眼白,带着亡命之徒的狠厉,似是自知无幸,锁着半面的口鼻间呜呜有声,不知吐着何等秽语污咒,一双红眼兀自在江露橙饱满的胸脯间盘旋不去,宛若盯上美肉的饿鹰。
储之沁不懂江露橙一个武艺平平的姑娘家,明明是倒数第二进的塔,怎就冲到最前头,万一阻不了鬼物挥斧,致使横木连锁而断,众人岂非死得冤枉?奇宫婢女是怎么指挥的,简直莫名其妙!
怒上心头,瞧谁都扎眼的苗条少女剑随身走,纱袂旋搅之间,里着的一点剑芒倏然飚出,抢着接过了那柄乌沉沉的镔铁九节鞭,赤霞剑绕鞭削抹,吞吐如蛇,对方退都来不及退,肩、臂、腰胁接连绽出血花;闷呜一声正欲扫开,储之沁剑势忽变,挟风斜斩,既沉且重,居然全是刚力。
鬼牙众正愁磕不断这柄蛇信也似的该死金剑,见猎心喜,未及调息,急咻咻地反手一抡,抢着与她硬碰硬。“嚓”的一声剑鞭交击,储之沁竟于短兵相接的瞬间轻抖皓腕,剑身一转,吹毛可断的剑刃贴着钢鞭曳出大片火星,如以铁片取豆腐脑儿似,削下整片鞭棱;差堪盈握的细薄柳腰一拧,以分许的微小差距闪过鞭头,足尖一点,于两人身形交错的刹那间倏然转回,往对手的左肩胛扎了一剑!
钢鞭旋扫,这一刺毕竟入肉未深,无法令其倒地,却已教鬼牙众既惊且怒,而惊骇还远在恚怒之上:这么个水灵水灵、搪瓷娃娃也似的标致人儿,怎地使剑竟如此辣手?
“去帮那尼姑庵的丫头!”余光见龙大方瞠目结舌,少女咬牙怒叱:“都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刻意让对手流了一会儿血,没等他喘过气来,金剑带风,猱身又缠上去,果然鬼牙众招架渐比攻击要多,偏生挡不住又避不开,尽显支绌。
观海天门支脉庞杂,教下良莠不齐,自来予人基本功糊烂、爱倚多为胜的群殴印象。储之沁斗应风色二人时,被运古色嘴了句“左手不行”,当是认证她的天门出身,但她其实是留了手的——虽然那会儿敌我未明,少女左看右看,玉树临风的应风色委实不像歹徒,青年的气质和笑容,总令她不自觉地想起师父,自是不能痛下杀手,被缴去兵刃时才会俏脸煞白,懊悔自己以貌取人,太过大意。
尽管鱼休同不以武功名世,晚年眼界毕竟不同以往,没让她花时间在鞭索一脉的遣花索、车云鞭等招牌武学,反而专注于百观皆传的《灵谷剑法》,使储之沁在翠山上更显异类,连练武都与周遭格格不入,人后非议更多。
她对龙大方说“惯使双刃”,不过是索要赤霞剑的借口。储之沁一身武功全练在右手剑上,纵倚神兵之利,也是以己之强,乘敌之弱,精准地毁坏钢鞭,连创对手;运腕之灵动,说得上“赏心悦目”四字,不只腕子好看,递招更是流畅舒服,偏偏无一削一抹是多余的,出则必伤,好看不过是顺带而已,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使剑教则。龙大方临去前又看了两眼,心悦诚服:“论剑法,储姑娘可比我高明多啦,完全不像天门之人。赤霞剑在她手里,那才叫人剑合一,半点也没糟践。”
鹿希色对剑法毫无兴趣,脱出战团头也不回,飞也似掠至悬台边,持斧的鬼牙众一撑而起,倒纵上了一根海碗粗细的横木。这一跃耗尽他所剩不多的体力,理当难以驻足,谁知他斧刃随手一砸,嵌进木里,居然稳住身形,并未失衡跌落。
前方路障忽去,江露橙双目不离远方船顶的赤裸女子,梦游般踩上横木,嵌着斧刃的木头迸出咿呀长响,细碎的噼啪声清晰可闻,连其上的鬼牙众都不禁瞠大眼睛。
鹿希色一把拽回,见江露橙七手八脚还待挣扎,冷不防甩了她一记清亮耳光。少女骤尔回神,抚着热辣辣的面颊愕然道:“你……怎地打我?”
“帮不上忙,便滚一边去!莫要连累旁人。”女郎冷冷道,将袍襕扎进腰带,断剑衔口,拾起一根长杆打横,就这么踩上旁边的另一根横木,如杂耍艺人一般,足尖交错,顶着水风快步前进。
龙大方也来到悬台边,学着鹿希色踏木慎行,两人左右包抄,目标自是居间的鬼牙众。正在半空中僵持,忽地一阵风来,拂开船顶少女的浓发,惊鸿一瞥,江露橙确定她就是心中所想的那人,恶念陡生,装作失足,“喀喇!”朝横木踩落,跟着纵身跃下,伸手抱住下方一条横木,堪堪挂在上头。
“呀,师兄救我!”惊叫声未落,被她潜劲一跺的横木,承不住鬼卒和大斧之重,自落斧处“啪嚓!”断折,人斧齐坠,急旋的斧斤起码又斫断了几根木杆,与摔落的鬼牙众造成的毁损相若。
木塔摇晃起来,缓缓倾斜,塔顶激斗的众人全摔向一侧,鬼牙众纷纷跌落。平无碧、储之沁等或赖破魂甲的钢索勾挂,或以兵器插入墙板,俱都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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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大方与鹿希色在失去平衡的瞬间,不约而同抛出钢丝铁钩救命,虽未跌落,左臂被全身的重量再加上急坠之势一扯,像硬生生撕裂也似;跟着被甩上塔墙,一股脑儿压出肺中空气,脏腑和肋骨仿佛被撑裂了,眼前一黑,差点儿晕死过去。
摔下去的鬼牙众撞断几根木构,有两人——应该说是两具尸体——更直接挂于其上,九渊使者又集中到了同一侧,从磨坊增建上去的一层楼半抵受不住,率先断折,倒向堤坝,反而顶住了失去横木支撑、将溃未溃之处,勉强维持不崩。
龙大方颤抖着深呼吸几口,缓过气来,没敢耽搁,忍痛攀至下方,救起了花容失色的江露橙;抬见坝顶如江浪拍岸一般,不住溢出大股水流,不一会儿工夫,堤顶的粗木开始碎裂,接连冲落大块的裂木,拦在坝缘的整排舟艇已系之不住,随浪前后摇晃,形同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堰顶。
他好不容易才挟掖着江露橙爬回塔顶,“轰”的一震,一艘满载着沙包尖木的舢舨冲出坝顶缺口,挟着涌出的蓄洪摔入河道,接着第二艘、第三艘……十几艘舟艇乘着失控的水流,砸落四五丈高的水面,绝大多数都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却有五艘完好如初,乘着层叠翻涌的浪头与碎木,轰隆隆朝下游冲去,当中自也包括缚着赤裸少女的那艘大舟!
“糟了……师兄!”龙大方伸颈远眺,见下游两岸拉起的拦河铁索,终于明白师兄的用意。但五船的重量何其惊人,兼有洪流助势,人力有穷,光凭应风色四人如何能拦下?
鹿希色试了试钩索的结实程度,对众人道:“这儿不能待了,应风色那厢需要帮忙,快走。”缒索而下,涉着漫至塔前的浅水施展轻功。但人毕竟快不过河水湍急的流速,隰岸上的女郎,与水面舟艇间的距离迅速拉开,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让人产生“她怎地这么慢”的错觉。
平无碧、何潮色等依样画葫芦,储之沁也在何汐色的指点下,学会使用臂甲中的钩索,随后缒下斜塔,只江露橙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动也不动。龙大方以为她太过害怕,以致失常,耐着性子解释:“师妹,堰坝迟早要崩,此处首当其冲,肯定是最危险的地方。你不敢缒绳没关系,我将你缚在背上,背你下去可好?”
动都没法动的人,是不可能绑在背上的,唯一的办法将她抱在怀里,以腰带将两人系紧。龙大方怕吓到她,没敢直说,光是心里想过一遍,脸颊耳垂就红热了起来,心还跳得特别快。
江露橙忽然一笑,收回视线,重新聚焦于青年面上。龙大方这才发现,她方才不是发呆,而是望远。“师兄先下去,小妹……随后就来。”少女毫无征兆地伸出手,轻轻搁在他脸上,圆润的小巧掌形密贴着面颊,温软微凉,肤触雪腻,滋味之曼妙,简直难以言喻。
(原来……原来我的脸这么烫。)龙大方陶醉得都快哭出来了,江露橙像哄小孩似的,用对言满霜说话的口气,轻抚着他的面颊道:“你救了我,我可珍惜生命了,不会辜负你的。我一会儿就下去,师兄先走。我……再看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说着缩回小手和眸光,继续望向远方,仿佛怕错失什么精彩的瞬间,不免抱憾终生。
龙大方回过神来,将信将疑,但师兄那厢亟需援手,他可不能老赖在上头。况且,不知为何,他有强烈的直觉:方才江师妹对他虽是无比温柔,宛若置身梦中,但自己若再纠缠下去,江师妹必定会露出不耐、乃至厌恶的神情,这是他万万不愿面对的,连想像都因太过痛苦而无法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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