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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自羽羊盔的竹簧异声,强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中,被鹿希色称作“主人”的男子——姑且认定是冰无叶——淡道,平抑的语调没什么起伏,也与印象中的幽明峪之主相契。
“从那时之后,我没再见你掉过眼泪。不过也难怪,有合体之缘的男人横死在眼前,我能体谅你的心情,不追究你何以至此。后头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以免被羽羊神发现,速回山上等我。”
(她终究……是为我掉了眼泪。)应风色心中五味杂陈,与女郎极尽缠绵之能事、仿佛没有明天似的每一夜翩联浮现,占据了所有的思路,他很讶异自己居然不恼也不恨。不同于龙大方背叛时的错愕狂怒,只要鹿希色是真心爱他,他可以不计较她最初时的别有居心——“什么……原来如此。就算是绝顶聪明的‘主人’,也有囿于事象表面的时候啊。”女郎淡漠一如平常,听不出哽咽,似能想像她一脸嘲讽、似笑非笑,让人又爱又恼的冷艳模样。“我一直以为你和别的男人不同,对女子的贞操没有那些可笑而多余的无聊想像,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主人。”
冰无叶没有答腔,应风色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只听女郎娓娓续道:“虽然起初我没打算陪他睡觉,走火入魔那会儿是纯属意外,但男人毕竟是男人,睡过之后对执行任务大大有利,横竖也不是我费劲儿,打开腿儿快活就行,才一路让他睡到现在。他不是我男人,我更不是他的人;我,才是我自己的主人。”
冰无叶淡道:“为几滴眼泪解释这么多,看着是挺心虚的啊。”
“我是为另一件事流的眼泪。看来你还不知道,说不定一会儿你也会流泪。”鹿希色的声音听来带着笑,当然是恶意满满的那种。“我杀了燕无楼。约莫比你预定的要早了许多,不过既已践约,我们之间的瓜葛,差不多该结束了罢,主人?”
“……你杀了燕无楼?”
“尸体在主屋里,你走一趟便知。他是此番降界的目标,羽羊神……终究早你一步。”鹿希色笑道:“现在我能说了,我始终不觉得,你有对燕无楼那厮下手的打算。智谋冠绝当世、伟大的冰无叶之所以同一名九岁的小女孩缔约,不过是想将她留在身边,这手活棋虽不知能怎么用,时候到了自然有用。无家弱女,价值岂能与夏阳渊长老相提并论?”
“君子绝交无恶声。”冰无叶道:“你既完成目标,我也没有再留你的理由,毋须言语挤兑。你这便要走了么?”
“你若想拿回‘龙雀眼’,我现在就能挖给你。”喀喀两声,似以指甲尖儿轻敲着玉石一类。
应风色与她亲密已极,没见她身上嵌有珠玉之属,更别提什么需要“挖”出来的。龙雀眼又是什么东西?
“鹿石价值连城,这一枚尤非凡品,我本来就打算送给你的。”冰无叶道:“但也得取出后,你才能兑换银钱,保后半生衣食无忧。若信我言出必践,可暂时回转幽明峪,待我为你取出龙雀眼,换一枚新的义眼与你,另外给你准备些金叶,权作上路的盘缠。”
(是……是眼睛!)应风色想起女郎厚而长的滑亮浏海,总若有似无覆住左眼,鹿希色不喜欢与人对视,眸光冰冷而空灵;欢好时要不激烈索吻,仿佛难以餍足,便是昂颈扭头,像承受不住似的弓起娇躯……男儿总以为是雄风之至,摆布得她死去活来,如今想来可能是怕他窥出不自然处,刻意避开左眼。
“我们有这种交情么,主人?”鹿希色语带嘲讽,忽然“啊”的一声,击掌笑道:“以主人的洁癖,此物装入我眼眶中,血肉交缠,不管再怎么价值连城,此后主人只要想到它里满奴婢身子里的汁水浆液,贴肉煨得温热一片,怕是连饭都吃不下,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
“是了,此物能贮入声音影像,装入我体内之后,主人却一次也未取出观视,是不是怕见他在奴婢身上奋力驰骋、挥汗如雨的景象?还有欢好时的喘息、呻吟,以及唧唧有声的湿滑浆响——”
“够了。”冰无叶打断她那毫不掩饰的讥诮,淡然道:“我对你母亲的遭遇深感同情,或还有一丝遗憾歉疚,但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多。反过来说,想离开也没那么难,用不上激将法。既然不愿接受我的好意,你就走罢……快些。”
连在床底下的应风色,都能察觉末尾二字的急促,鹿希色的夜行靴忽消失在视界里,伴随着轻细的“喀!”窗櫺闭合,那缕若有似无的肌肤香泽消失无踪,犹如一场无迹春梦。
女郎临去之前,依稀听见她喃喃道:“……真能走得了么?”透着难以言喻的自嘲与寥落。
不及怅然,冰无叶也失去踪影,隔邻传出极细极微、却无法忽视的动静,应风色辨出是机关开启之声——藏着韩雪色的床底暗格被人打开,安静不过片刻,几不可辨的脚步突然变得清晰,来人的鞋履声带着明显的烟火气,砰砰砰地翻箱倒柜起来。
“怎么……不见……可恶!”尽管刻意压低了嗓音,竹簧的嗡嗡振响还是能辨别出显而易见的女子声线。
(是那位女羽羊神么?)门扉“咿”的一声推开,第三双夜行靴跨过低槛,却未继续迈步,来人低唤:“……小姐!”却是朝外头喊的。尽管刻意沉声,却难掩那股子温婉,是应风色最欣赏的千金闺秀型,辨不出年纪,只觉十分沉稳,并无一丝仓皇失措。
第四双靴子才到门外,经竹簧变声的嗓音愕然低呼:“怎……怎会如此!”差点没抑住音量。女羽羊神是个有“小姐”身份的人,应风色暗忖,如非年纪很轻,就是云英未嫁。
先进来的侍女,与她没有明显的修为差距,起码从脚下功夫听不出,来历绝不简单。
女羽羊神径入室中,屈膝伸手,不死心似的探过尸身鼻息颈脉,啧的一声:“可恶!怎会如此轻易便死?”难见神情,分不清是惋惜或懊恼。应风色索遍枯肠,想不出鹿希色、柳玉蒸及无乘庵诸女外,还有谁会对自己的生死如此上心,又能符合此姝的年龄武功,只觉其中迷雾重重,摸不着脑袋。
“……由腹间创口推断,或是运日匕所为。至少有三处。”侍女蹲都没蹲下,只一瞥便得此结论,眼光不可谓不毒。
“窝里反?”女羽羊神尾音微扬,隐带杀气。
“有可能。”侍女低道:“但小召羊瓶既碎,使者自都昏迷不醒,能劫走点子的,必不是杀死应风色之人。这或许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只是不巧撞到了一处。”足尖轻移,从应风色难以望见之处拖过另一块莹碧碎片,示以其主。
女羽羊神“砰!”撮拳抡墙,打得粉尘迸碎,切齿道:“咱们费了这么多年的工夫,精心布置,不惜血本拉联西山的官署商团,在燕无楼和那些央土武林人的身上耗费心血无算,好不容易才等到机会,将阿雪劫出那杀千刀的奇宫,怎会出这等纰漏!阿雪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生……可恶!”
侍女柔声道:“小姐顾惜旧情,念念不忘,韩公子一定不会有事。横竖不离此间,咱们仔细寻找便是。”女羽羊神颇受鼓舞,声音明显打起了精神,沉吟道:“媚世办事一向牢靠,说不定有什么顾忌,才把阿雪藏到了别处。找她问个明白。”
应风色心想:“玉霄派果然与羽羊神有勾结,却非起初的那一位,而是这名女子所扮。双方看来并不合拍,起码这回她是不知情的,不晓得迎仙观养出的徒子徒孙,竟对胡媚世出手。”越觉女子口吻似曾相识,那一口一个“阿雪”,印象中听谁这样叫过韩雪色——章尾郡始兴庄。
那宛若妖怪般、枝桠恣意横生的老樗树下,还有死而复生的阴人,发狂也似蜂拥而上的平民百姓……
他想起她是谁了。那依偎在十七爷身畔,蜂腰盛乳、体态婀娜的女子,蓝衫围腰,英气勃勃,使布包里起的两杆短枪的……她叫什么来着?杨……不对,应该是梁,说是濮阴梁侯之女,也算是将门出身……
——是了,梁燕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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