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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昺开始布局未来的朝廷格局,为下一步改制做准备,而将谢枋得调回京中,也是其中的一步,他需要精通地方政务的官员充实朝廷。而谢枋得进士出身,曾在吏部担任多年的郎官,在蒙元占据江南后,又辗转前往琼州加入行朝,显见是对大宋朝廷是有功的。
在个人品格上,谢枋得道德无亏,曾受命主持广西方面民军反元斗争,又主持湖广政务多年,成绩有目共睹。不仅支持了湖广置司的北伐,还为征伐川东及云南方面作战提供了钱粮,显示了执政的能力。所以赵昺有意将其调入京中,接替准备致仕的马廷鸾主持吏部。
对此王应麟也是知道的,因而不免与谢枋得谈起归京后的安排,也说起皇帝有意恢复三省,重构朝廷体制的意思。而他也知道这事牵扯甚广,但对于士大夫集团并非坏事,如此可以进一步加强他们在朝中的话语权,以此抵销新崛起的武勋集团。
但王应麟也明白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是无法说服陛下能够下定决心,改变现有的制度。在此前的谈话中,他已经发现了陛下的担忧和踌躇,这其中更会涉及到相权和皇权间的关系,而关键问题还是陛下担心自己的权力被削弱,进而失去掌控朝政的能力。
谢枋得此番回京也是志得意满,进入朝臣行列,也想建功立业。对于王应麟透露的信息,自然也是闻弦而知音,劝导陛下希望能促成恢复三省之事。可他也知道陛下并非混不讲理的人,还是要推心置腹讲明道理,告知此事乃是利国利民之举,定然会采纳的,但怎会说还是要讲技巧的。
其实船上的日子是十分寂寞的,尽管赵昺很享受船上的生活,也难免无聊。毕竟在前世他还可以从网络上了解世界,而当下船行水上,获得消息的渠道就等于断绝了。而他又没有什么欣赏歌舞,吟诗作赋的雅好,因此有时也是很无聊的。
好在行驾回京的消息已经告知京中,为了便于公文的传递,约定将一应文书置于途中的府驿,便于交接。所以,赵昺每日还需要批阅奏章,有时要与王应麟交换意见。但还是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便常常在午后与两人闲聊,他们或于甲板之上,或于舱中书屋,煮茶饮酒笑论天下事,倒也觉得时间不那么难打发。
这两天秋雨连绵,江上无风,舟船靠江流推动前行,速度并不快。而御书房中赵昺与两位大儒围几而坐,边上小炉煮茶,几个人谈兴正浓。三个人都是各怀心事,话题自然有意无意的引导当前恢复三省之事上。而今天谢枋得先讲了几个前朝小故事:
一个是唐穆宗下了诏书要给刘士泾升官,从检校大理少卿、驸马都尉升为太仆卿。门下省的给事中韦弘景、薛存庆把皇帝的诏书封还回去了,认为这个升迁不合理,不予通过。皇帝亲自下谕令给他们解释:“之所以要给刘士泾升官,是因为他的父亲在边疆立了功,他自己有在原任上做了十几年官了,他还娶了云安公主为妻,所以才准备给他升官,给他和他的家庭增添一些恩典。”韦、薛两人听了这个解释,才通过了那个诏令。
另一则是皇甫镈的故事。户部侍郎、判度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皇甫镈想通过一些手段稳固自己的职位,他上奏皇帝建议减少内外官的俸禄,用来贴补国家的其它用度。皇帝答应了,下了诏令。但门下省的给事中催佑觉得这件事不妥当,直接把皇帝的诏书退回去了。
还有一则是唐宣宗时候的事情。唐宣宗认为大将军李遂德才兼备,任命他为岭南节度使。在皇帝任命诏书已经发下后,门下省给事中萧放认为这个任命不合适,建议皇帝取消任命。唐宣宗这时正在欣赏乐曲,听了萧放的理由后,觉得这个任命的确不妥当,便当场叫一个伶人骑快马去追回诏书。
谢枋得的这三则小故事讲罢,在这‘敏感’的时候,赵昺不难想到其意是在说明‘三省制度’的好处,可以帮助皇帝查漏补缺,避免失误。而且‘很讲理’,即便将皇帝的旨意驳回,但是一旦解释清楚,也会改过,重新审核通过的。
但各人看事的角度不同,在赵昺看来这三个故事明显可以看出在皇帝下敕令以后,门下省的给事中都进行了封驳。要么使皇帝申明该敕令的理由,要么使皇帝的敕令作废。不难得出一点:皇帝的行为会受到门下省的制约。
在多想一点儿,是不是只有门下省有这种制约功能呢?以赵昺的理解,实际上不仅门下省有这种制约功能,中书省也有类似的行为。他沉思片刻道:“朕记的《旧唐书》中有载,武后当政时,刘祎之供职于中书省,为中书侍郎。因他不认可武后所发的敕令,认为该敕令未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审核,不属于正式公文。武后因此大怒,认为刘祎之忤逆了她的旨意,藐视她的皇权,竟直接把他赐死。这又该如何看呢?”
“这……”谢枋得没想到陛下来了个所答非所问,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走,想想也是皇帝辛辛苦苦写的方案,啪的被个门下小官给驳回,感觉肯定不大好。思索片刻道:“臣以为其按章程办事并无不妥,与制度无关,而武后因此迁怒,擅杀臣下,可谓昏聩。”
“叠山先生以为武后昏聩,进而擅杀。可一旦朝中出现权臣弄权,如我朝蔡京之流的奸佞之臣,其总领中书门下事,便可随意封驳皇帝的旨意,那将如何呢?皇帝只能任其为之吗!”赵昺反问道。
“臣以为若是奸佞弄权,皇帝当然可以予以惩治,将其撤换,另用贤臣……”谢枋得答道,可他也觉得自己的回答显得苍白无力,缺乏底气。
这也是因为他同样经历过大宋的至暗时刻,先有丁大中,又有贾似道,后有陈宜中。他们初期也算是一时才俊,但往往篡得相位后就开始任用私人,打击异己,进而独揽大权,把持朝政。而皇帝对此却无能为力,甚至发生了陈宜中弃行朝‘出走’的事件,险些葬送了大宋朝。
“陛下与君直所言皆不错,君明臣贤缺一不可,而一方过于强势,都会使得朝廷失衡,动乱丛生。因而如何做,还需详加考量,吾以为皇帝之权不可轻去。”王应麟一听这要弄顶了,下边就没法继续了,连忙从中调和,试图岔开这个敏感的话题。
“臣思虑不周,陛下赎罪。”谢枋得也忙施礼道。他没想到小皇帝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暗道下来说话要更加谨慎。
“所谓道理不辨不明,我们君臣私下间说话,不必有那么多的顾及。如若皆顺着朕的意思,岂不是无趣,也难以明辨是非。而朕也非圣贤,行事也需臣僚们的辅佐,否则天下事皆归于朕,累死也无法一一解决!”赵昺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又指指一旁案上盈尺厚的公文笑道。
“陛下所言极是。”谢枋得施礼道,“《外储说右下》曰:人主者,守法责成以立功者也。闻有吏虽乱而有独善之民,不闻有乱民而有独治之吏,故明主治吏不治民。说在摇木之本,与引纲之网。故失火之啬夫,不可不论也。救火者,吏操壶走火,则一人之用也,操鞭使人,则役万夫。正是此理。”
“叠山先生此言不假,朕是深有体会。在琼州之时,地狭人稀,尚能勉力应付。收复江南,入主临安后,公事日杂,已经穷于应付,片刻不得闲。而此次北伐,事务更加繁琐,虽有诸位从旁辅佐,却也应接不暇,困顿不堪!”赵昺连连摇头苦笑道。
他明白中国传统的政治结构是三个层次:君、臣、民。其中的君,代表决策系统。臣,作为官僚机构的运行者,代表行政系统。民,是代表广大受统治管理的民众。这三者的关系,是君王通过官吏来管理民众,以使整个社会生活得以有效运行,故其行政管理结构是君管臣,臣管民。
一旦打破这个结构,由皇帝直管民事,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而赵昺加强皇权的同时,就必须接过诸多的事务。那么中间层也要事事要经过他的同意才能执行,这就给皇帝造成了沉重的负担,若是没有一副好体格加上清醒的头脑,还真是难以做到,而长此以往,他自觉也得像雍正一样累死在公案上。
“陛下之辛劳,臣过去尚难体会,而此次随扈北伐,臣却深有所感。”王应麟见陛下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也是暗松口气言道,“北伐之中,陛下不仅要运筹帷幄,谋划战事,还要时时处理公文,每每深夜尚不得就寝。而紧急之时,更是难得片刻休息。臣以前自觉公事勤勉,而今却是为之汗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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