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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有小黄门撑开罗伞,却被赵昺喝退,与众人一样无遮无掩的暴露在风雪之中。他依然腰背挺直的端坐于台阶之上,任雪花飘落在大氅之上。他如此虽有作秀之嫌,但也赢得了众人的敬佩,起码‘诚心纳谏’的姿态足以碾压前人了。
两刻钟后,陈普依然在大讲特讲为君之道,而赵昺其实已经魂游天外,他此时脑子中呈现的是真宗赵恒的《励学篇》,这首诗中的‘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车马多如簇’可以说完美的诠释了读书的好处,告知古今少年对房、车、财富和美女追求的途径。
在赵昺看来,诗中虽然掺杂着黄金屋和颜如玉这些俗物,太功利了些。但不得不说这是很现实的话,也很有效。如果你只是去鼓励读书人读书,说什么读书是为了培养气质、陶冶情操之类的,谁理你呀?而这也从侧面说明读书并非那么有诱惑力,逼的皇帝都出此‘下策’。
所以,统治者崇尚道学的更多的是利用此作为思想统治工具,标榜“褒崇名节”,为自己打造“重用贤臣”的人设,装点朝廷的门面而已。而培养出的则多是一大帮昏聩无能、欺世盗名的士大夫。他们所读之书,不过《四书》之类而已,缺乏治世的能力。
坦诚说,这些道学家们,尤其是后期除了鼓吹“正心”、“诚意”之外,对于如何革新弊政,根本拿不出有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举国上下的所有问题,根本就没有得到有效解决。反而借此肆意妄为、贪污腐败,导致“馈赂公行,熏染成风”,正直之士遭到他们的排斥。
更有些欺世盗名之徒,以道学之名欺骗世人,还个个自称“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吹嘘自己“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为前圣继绝学”,结果是误国害民。
眼前这位陈普,出身贫家,励志发奋,苦读不辍。饱览四书五经,潜心探研朱熹理学。经数年刻苦磨砺,终精通经史,学识超群,名闻闽浙。遂隐居于石堂山,以著述自娱。宋亡后以宋遗民自居,誓不仕元。在石堂山仁丰寺里设馆倡学,招徒课艺。
在教学上,陈普力倡理论联系实际,治经“不贵文词”,而“必真知实践,求无愧于古圣贤”。在其薰陶下,不少门人既精于理学奥义,又能深入社会实际,求取真知灼见。且其也身体力行,做出了号称钟表雏形的漏壶,可以在当代士人中属于比较开明,思想进步的人士。
但在赵昺看来,陈普还是未能跳出时代的桎梏,其虽然倡导实践,深入社会了解民情。其却并没有入仕的经历,并没有机会实践自己所想,皆是未经验证的理论。现在所提的谏议,自然空想是美好的,实际上根本无法实现……
“以先生之说,每个人修身只要达到圣人之境界,便都可成为王,可是此意?”陈普啰嗦了半天,终于让赵昺有了插嘴的机会,他出声问道。
“然也,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陈普立刻回答道。
听到陈普的回答,隐在人群中的邓光荐却暗叹道:“完了!”皇帝虽然拒绝了众臣陪侍接见伏阙上疏的请求,但是他并不放心,于是换了衣服藏于围观者中观察,听到小皇帝的问题,在听到陈普的回答,他就开始为其默哀了。
邓光荐作为‘三帝师’之一,主讲儒家经史,传授内圣外王之道,而在他看来小皇帝并不算是一个好学生——问题太多。按说师傅的任务就是授道解惑,学生提问题是件好事,说明其好学上进,可小皇帝的问题却常常背经叛道,质疑圣贤,让他也难以解答,以致常备其驳的哑口无言。
每当此时,邓光荐回答问题的方式往往就是一顿戒尺,以让其涨涨记性,不敢再胡言乱语。可小皇帝在这方面往往是‘记吃不记打’,屡教不改,即便暂时被压制,可也是面服心不服,这让他很是头疼。不过私下里,他也常以为小皇帝所言并非皆是无理之言,细思之下也很有道理。
“这让朕有些费解,孟子曾曰: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可见其可称为圣贤,但孔圣直到五十六岁时才做过三个月的鲁国司寇,未能成王,这又是何故呢?”果如邓光荐所料,赵昺抛出了一个令人难以解答的问题。
“这……”陈普一时语塞,沉吟良久也难以解答。
“哦,还有朕才疏学浅,自知不能时时修身养性,否则成了圣人,诸君也不会伏阙上疏,来劝谏朕修身养性。因而朕肯定与圣人相差万里,远为达到‘天下服’的境界,否则也不必穷兵黩武,征伐蒙元了。而今汝又当众宣称圣人才可为王,是不是在暗示朕不配为帝,又或是汝才配称王!”赵昺想想又恍然似的问道。
“陛下,草民绝无此意,万万不敢……”这个问题比之上个问题更具震撼力,当下就将陈普雷的外焦里嫩,这可不是对错的问题了,而是事关生死的大事。他就是有八个胆子也不敢当众质疑皇帝的地位,更不敢当着皇帝说自己要称王,这可是谋逆,承认了就是灭九族的大罪。
“尔等可否为朕解惑?”赵昺又看向陈普身后的几位名士大儒问道。
“……”几个人皆低头,沉默不语。
“诶,过于谦虚就是虚伪了!”赵昺再不耻下问道,“”
“虚谷先生、玉潭先生、文行先生,朕有幸曾参加过尔等举办的诗会,领略过诸位高才的学问,可谓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谈道论经也是率出惊人之语,只是无缘请教。今日正可为朕解惑答疑,也让京师百姓受教,来日也是桩美谈啊!”见他们不答,赵昺一一点名道。
“草民等才疏学浅,不敢!”几个人相视一眼,其中皆是震惊,小皇帝竟然曾经参加过他们的诗会,但一时间根本想不起是哪次诗会,若是说了什么不敬或是做了失礼的事情,这一切岂不皆付之东流。而当下他们也不敢答对,要知道此刻答不上来,只是丢脸,而答对不当就是丢命了。
“文行先生怎生也胆怯了!”赵昺指向邓牧道,“昔日君赤身裸背,在西湖上驾舟追逐朕所乘游船,在雨中抚琴高歌是何等的豪迈、洒脱,今时怎么唯唯诺诺了?”
“草民孟浪,实不知陛下在船上,万望赎罪!”邓牧听了脸如火烧一般,那日的‘羞辱’怎能忘记,可那时候可以用不明真相来装疯卖傻,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发疯就是寻死了。而他也知道自己的形象起码在小皇帝眼中已经崩塌,想要再出头已经没有可能,心情不免沮丧之极。
‘啪!’几个人推三阻四不敢应对,赵昺恼了,猛地以掌击案,只见不仅落于案上的雪被震飞,身上的积雪也簌簌而落,“汝等给朕讲了半天道学,却又对矛盾之处无法解释,是你们妄言曲解,还是圣贤们本就错了?”
“……”现在不仅陈普等几个名士,就是一众太学生也都装死狗,讪讪不敢答话。
开玩笑呢,这一大帮人伏阙上疏,说白了就是摘指皇帝的不是,让其承认错误,换句话说就是削皇帝的面子。可皇帝礼贤下士,出宫当众与他们答对,把他们的谏议一一驳倒,迫使不得不承认是自己错了。而现下劝陛下尊道学为正统,这个可以说是最‘安全’的谏议,怎么说都没错,可给小皇帝讲了半天,人家一个问题就让他们陷入绝境,无法作答。
这种情况下,承认自己对经典理解有误,不仅是他们儒学大家的名声就算丢尽了,还有以伪学误导皇帝之嫌,陛下震怒之下非将他们都宰了不行。有人说了不是还有皇帝祖宗留下的‘不杀上书言事者’的誓言吗?但那也得分情况,曲解经史,质疑乃至否认圣人之言,他们就成了天下士人的公敌,不但没有人会出面维护自己,恐怕个个皆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
而围观的人群中也并非皆是普通看热闹的百姓,其中亦不乏有士人和朝官,他们也在思索皇帝所提的问题。以现在普遍的共识,内圣外王说的就是人修身可以达到圣人的境界,便可以成为世界的领导者——王。可也正如皇帝所言,世上那个圣人比得上至圣孔子,但其并没有成为世界的领导者。
如此他们也产生了怀疑,难道儒者视为走向王者的必胜追求,前仆后继试图打通的成圣之路其实根本就不存在,甚至就是条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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