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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由不得刘忠义不满意了,两个最为困扰他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也不想再在这里招人嫌了。他拱了拱手,说:“天色不早了,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等刘忠义走后,乡长直摇头,显然是被他扫了雅兴,但因为是马局长请来的,又不好发火。马局长注意到他的表情。说:“你们是不是很困惑我为什么请他来喝酒?”
“愿闻其详。”
马局长笑了笑,说:“这次清退工作因为很彻底,必然会导致很多长期从事教育的民办教师不满,县里有指示,要把不满化为最小。怎么才能化为最小呢?最直接的办法是增加清退费,但市里的财政只拿出了很少的一部分钱,这些钱到了县里后,县里都不好意思留一些下来自己用,为啥,太少了。我算了一下,分到每个民办教师头上的清退费……”他指了指桌上的酒菜,说:“不足这一桌饭的二分之一。我们的工作很难啊。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刘忠义是全县民办教师的一面旗帜,很多人在看他的行动而行动,把他安全解决了,剩下的工作就好做了。”
乡长这时才恍然大悟,摇头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说:“还是你们在县城里混的人想得周到啊,想我才到乡下几年时间,就像跟社会脱离了很久一样,跟不上潮流了。”
周右铭顺着他的口气说:“是啊是啊,我才到乡下半年时间,就已经感觉到了。马局长,我调进城里来的事,你看……”
马局长哈哈大笑,说:“好说好说。来,喝酒。”
五、重要的不是领导怎么看你,而是百姓刘忠义酒喝得有点多了,骑着自行车跌了好几跤,最后没办法,只得推着车子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回走。今晚的月亮很昏暗,灰蒙蒙地照不到路。好在这山路之上,根本没什么人,刘忠义歪歪扭扭地走着,一不小心,一脚踩进一个大水坑里,脚腕那发出“咔”一声响,顿时眼前一黑,坐在了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推开压在身上自行车,摸着脚呻吟着。他试着抖了抖脚板,还好,能动,没有断。在地上坐了很久,这才站了起来,想扶起自行车,突然看到那个大水坑,这正是刘小虎每天必经之路,想了想,一瘸一拐地从路边捡来石头,把水坑填上,用手压结实了,这才推起自行车往回走。
看了看手上的“老上海”,已经是十一点多了,几十年里还是头一次这么晚回家,老伴不知道该急成什么样了。待会回到家,肯定又是一通埋怨。反正自己只要低头不语,她也没办法。这么多年了,老伴每天要不唠叨他几句,双方还真不习惯。
正走着,突然看到前面有一点亮光。刘忠义以为自己眼睛花了,这地方没有人家啊,哪来的灯?他揉了揉眼睛,没错,是有个人举着蜡烛。那人个子小小的,这是谁啊?刘忠义心中一凛,难道是鬼?但这世上怎么会有鬼?他壮了壮胆子,走了过去。这时一声清脆的童音响了起来:“刘校长,可等到你了。”
刘忠义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刘小虎。他奇怪地问道:“小虎,这么晚了你在这做什么?”
刘小虎说:“你这么晚没回来,师娘急坏了,这不,全村的人都知道了,都在这来接你了。”刘小虎举起蜡烛,向天空中晃了晃,这时,盘曲山道上,每隔半里多路,就亮起了一点光。光线飘忽不定,显然,那都是蜡烛。从这里到家还有七八里路,也就是说至少有十几个人都在举着蜡烛等着他回来。刘忠义鼻子一酸,紧紧地抱住了刘小虎。
一路走着,每到一个亮点,都有一两个人走上前来问他出了什么事。一开始是刘小虎扶着他走,到后来,人越来越多,干脆将他抬了起来。人们簇拥着他,像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般。刘忠义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哭得不成样子了。他为刚才在酒桌上时想的而惭愧,自己做了一辈子民办教师,重要的不是领导怎么看他,而是百姓怎么看他。老百姓心里自有一杆秤,平时他们不习惯表现这种感情,但一到必要的时候,感情就自然会喷发出来,这种纯朴的表现,远比马局长在酒桌上的感情来得真实感人。
大家把刘忠义送回了家,各自静静地走了。似乎他们都知道了他即将被清退,想安慰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默默地走了。刘忠义进了家门,看到唐桂花正坐在那。习惯性地低下头来,正在走。唐桂花叫住了他:“饿了没?吃吧。”这时他才发现桌上摆满了好吃的菜,就像过年一样。他一愣,问道:“怎么这么多菜,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的事大伙都知道了。”
“哦。”刘忠义并不意外,“你是为这庆贺吗?”
唐桂花叹了叹气,说:“这么多年夫妻了,我还不了解你吗?做这么多菜不是庆贺,而是为了让你跟过去划道线,做个纪念。怎么说呢,虽然你当老师这么多年来没给家里带来一点实在的好处,但我们家却因为你而在人前都能抬起头来。旁的不说,单是我走出去,人家大老远的都要喊我一声‘师娘’,这面子上多光彩。如今你被清了,说实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不过,再怎么说,一来这是上面的命令,二来呢,你年纪也大了,再不舍得也得退,你说是吧?”
刘忠义的心里被老伴几句贴心的话说得暖暖的,他说:“好,这酒我喝,这菜,我吃!”
唐桂花抿嘴一笑,说:“这才对嘛!今天我不管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刘忠义今夜算是彻底醉了,连怎么上床的都记不得了。不过,第二天天刚亮,几十年的生物钟又奇妙地催醒了他。他像往常一样,起床,烧饭,然后拿着二胡去了学校。学校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他先打扫了一番,然后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去看了。充满眷念,就是这些地方他为之付出了几十年光阴。来到电脑室时,他突然一哆嗦,差点叫出声来,原来放电脑的地方空了,十几个纸箱子都不见了!刘忠义呆若木鸡,只一夜没来守,怎么就叫人偷走了?想到这,他赶紧往外走,却不料差点跟一个人撞上。
“老刘,这是咋了?”原来是周右铭。才一夜之间他对刘忠义的称呼已经变了。但刘忠义没注意到,他急忙忙地拉住周右铭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你快去派出所报案,咱的电脑让人给偷了!”
周右铭摇头说:“电脑没丢,报什么案?”
“你自己去看看啊!”
周右铭说:“不用看了,电脑不在学校了。”
“那去哪了?”
“乡长昨天让人连夜给运回乡里了。”
“啥?”刘忠义一愣,追问道:“为啥要运到乡里去?”
周右铭长叹一声说:“老刘,我的刘校长,你是真不懂还是假糊涂啊。你仔细想想,乡长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派人给咱装电脑?那是因为他早就相中了它们。咱一个乡政府都没一台电脑,你一个小学一下子弄了六台,他能不打主意吗?反正我也要走了,我就跟你说明白了。电脑捐来后的当天,乡长就请人在乡政府里铺了网线,他是早就打定主意要把这六台电脑吞掉的。昨天晚上,你回去后,他就开车来搬了。估计这会儿,他们几个乡领导正在上网玩儿了。”
刘忠义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想到什么,说:“你刚说什么,你要走?”
“是啊,我就要调到县小学去了。从此离开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周右铭夸张地张大了嘴巴,陶醉地说:“我就要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了!”
刘忠义结结巴巴地说:“那你走了,我们这三个民办教师又要被清了,那这学校……”
“学校的事吧,可能过几天就会来两个新老师,听说是师范刚毕业的。不过,你也别对他们抱有太大的希望,这地方留不住人,你也知道。至于学校以后会怎么样,就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周右铭耸了耸肩,转身回办公室拿私人物品,想了想又回过头来,说:“刘校长,虽然我从来没看得起你们这么民办教师,但是,我不得不说,我很敬佩你,你一年的工资还不够人家一条烟钱,但你还是教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不相信什么事业心,总以为人都是物质动物,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你,是个例外。”
刘忠义头一晕,几乎要晕倒在地,他扶着墙,才勉强支撑起身子。一看,身边不知何时,学生都来了。他们的目光里满是焦急和留恋。不能让孩子们看到自己倒下去的样子,他咧了一下嘴,想笑,却笑不出来,正要说什么。这时刘小虎突然吹了一声哨,跟着,学生们像放学时那样,整整齐齐地排成了四队。刘小虎又吹了一声哨,东路队和西路队同时从书包里掏出了两块红布。南路队和北路队“哗”一声,分两边站开,一条横幅被他们展开。刘忠义一看,上面写着“欢送刘校长”。刘小虎此时又吹了一声哨,东路队和西路队立即挥舞起手中的红布,口中齐声喊道:“欢送刘校长。”
刘忠义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张了张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低下头来,怕学生们看到他的眼泪,快步从孩子们身边走了过去……就在刚才,他已经忘记了昨天晚上对老伴的承诺——不去管学校的事了。冲着孩子们,他必须去跟乡长要回那六台电脑。电脑关系着孩子们的未来,他要去问问那些人,拿了孩子们的未来,他们惭不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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