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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二十、二十一……”
“四十五、四十六……”
专门有一位兵士在高声报告杖击的次数,每一个数字喊出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一位观刑者的心窝子里。不过,这些数字对受刑者本人已不起任何作用,十几下以后,他们就全都昏死了过去。
“四十九,五十……”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这个数字刚报出来,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的杖刑就告结束,而艾穆与沈思孝要多打二十杖,往下的每一杖,更让观刑者惊心动魄。
停杖的二人,躺在那里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而继续挨杖的二位,任你杖下如雷,他们一动不动,每一杖像打在棉花上。须知这些行刑的兵士(包括他们的班头,那名站在朱希孝之侧的小校),昨日都得了贿赂——赵志皋一班词臣人上托人保上托保找到他们,暗中塞了他们一大把银子,央求他们今日手下留情。小校答应留他们四人一条命。不然,若是行刑士兵使坏,十杖之内就可以把你骨头敲碎,三十杖内就可以让你毙命。今天,行刑兵士的确暗中使了花招,尽管表面上他们把刑杖举得高高,挥下去也十分猛烈,但在挨近受刑人身体的那一刹那,他们手腕一硬,把掼入刑杖的劲往回收了许多。而且,他们下杖尽量不落在关节处。尽管这样,毕竟这带有铁皮倒刺的檀木杖威力太大,受刑人虽然能捡回一条命,但那血肉横飞的活罪,依然惨绝人寰。
“七十八。”
喊到这个数目,行刑兵士手中的刑杖慢了下来,他们一个个满头大汗,这些横肉面生膀大腰圆的兵士也都累得气喘吁吁,手臂发软。
“七十九!”
“八十——”
喊到这最后一个数目,报数者将余音拖得很长,就在这拖音中,行刑兵士扛着八条带血的杖,一字儿走进左掖门边的值房。刑场两厢的官员,都不约而同长吁一口气。
朱希孝在整个行刑期间,紧张得出了一身大汗,如今背心发凉。他瞅了瞅地上躺着的四个大血人,赶紧车过脸去,对小校说了一个“散”字。
小校又跨前一步,高喊:“列位官员,散场——”
顿时间,两边厢官员像潮水一般向端门拥去。他们既不互相议论,也不敢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不消片刻,观刑的官员就退得一个不剩。其实,无论是今天的理刑官朱希孝,还是观刑的上千名官员,及这四个受刑者,都不知道他们的主宰者——十五岁的皇上朱翊钧,打从辰时起,就在冯保的引领下,偷偷地登上了午门城楼。在罩着薄纱的木格窗棂后头,他们观看了整个行刑的过程。当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出现,冯保担心小皇上受到惊吓,便从旁小声说:
“万岁爷,别看吧,这场面太血腥。”
朱翊钧却盯着刑场目不转睛,以无比兴奋的口吻说道:“大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万岁爷,您?”
朱翊钧回过头来,盯着冯保,眼眶里竟射出与他的年龄毫不相符的杀气,一字一顿说道:
“大伴,到今天,朕才尝到当天子的味道。”
冯保如被灼热的火苗烫了一下,浑身一震。他陡然感到眼前的朱翊钧再不是当年那个满脸稚气童心未泯的小皇上了,心下一酸,眼角竟滚出了泪珠。
“大伴,你怎么哭了?”朱翊钧惊诧地问。
冯保赶紧擦去眼泪,佯笑着说:“看到万岁爷长大了,老奴才心里高兴。”
“记得朕十一岁时,元辅张先生就教导朕,为天子者,须得仁服天下,威加四海。前几年富民强兵多行仁政,这回廷杖吴中行等四人,便是威加四海的开始。方才刚闻到一点儿血腥,你大伴就以为朕害怕,岂不笑话。如果连这一点儿血腥都见不得,如何行天子之威?”
朱翊钧一边看廷杖一边议论,那神情像是在看一场精彩的折子戏。冯保内心中恨不能行刑兵士把这几个犯上作乱的“罪官”杖死,但平常他却连杀鸡都不敢看。所以,一见这血腥场面,他的胃就朝上翻直想作呕。朱翊钧大约看出了冯保的悸怕,便奚落道:
“大伴,你倒真是有点妇人之仁。”
冯保嘿嘿笑着,一脸的无奈,忽然,他指着端门方向,对朱翊钧说:
“万岁爷,你看!”
朱翊钧探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九品官服的年轻官员独自一人穿过端门,走进了空荡荡的广场。朱翊钧禁不住好奇地问:
“这个人要干什么?”
独自走进午门广场的这个年轻官员,名叫邹元标。
却说廷杖之后,为了防止在现场引起骚乱,理刑官立即下令散场,待所有的官员散尽后,小校让兵士将地上四个血人拖出去交给家属。兵士们将毡上的白布一曳拖向端门,广场上顿时留下四道殷红的血迹。
四名“罪官”的家属,打从天不亮就跑到端门外守候,如今见四人被拖出来,一个个皮开肉绽气息全无,顿时都放声痛哭。此时这端门外,除了家属,还有不少平日与“罪官”们有交谊的或者说同情他们的一些年轻官员,也都赶来这里。他们不忘请来救治的郎中,在一片震天价的号啕中,郎中们开始手忙脚乱地救治。这四人虽然昏迷不醒,但嘴巴却全都大张着,皆因他们嘴中“咬”着的木棒儿被拿下了,昏迷中颚骨又不会动,故都合不拢。这样倒给救治提供了方便。郎中们将事先已准备好的蚺蛇胆浸在一小盅黄酒中,倒进他们的嘴里。民间一直流传着蚺蛇胆可以让人还阳的说法。吞了蚺蛇胆,再来给他们包扎。刑杖打的都是下身,屁股与双腿被打烂,白历历的骨头都已显现出来。这悲惨的伤情,让在场的不少女眷都吓得昏厥过去。郎中们在包扎时出现了困难,零零碎碎的肉末到处都是,他们无法再植它们,惟一能做的,就是敷上大量的金疮药,给他们止血止痛。
邹元标也是极早赶到端门外守候的,如今眼见这抢救的场面,他感到五内俱焚。他是今年秋闱大典中刚刚得中的新科进士,穿上补服才不到两个月时间,分配到刑部观政。考中进士前,他在老家江西省吉水县就很有文名,他的老师胡直是嘉靖年间进士,师承王阳明心学,亦是海内闻名的硕儒。邹元标秉承老师衣钵,提倡和衷济世无为治国之说,因此对张居正施行的吏治与财政改革大为不满,认为是苛政。夺情风波发生后,他密切关注,但因是新科进士,人微言轻,没有多少人理会他,就连同在刑部的艾穆,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凑热闹的热血青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昨天,当艾穆、沈思孝上本引起皇上震怒并传旨要将他们廷杖时,邹元标几乎没有认真思虑,就连夜赶写出一份抗疏,准备在今天廷杖之后呈给皇上。
看到吴中行等四人在郎中们的救治下都悠悠恢复了鼻息,邹元标便抬脚向端门走去,守门的兵士把他拦住不准通行,他晃了晃手中的本子,说道:“刑部有急本,差我送呈皇上。”兵士闻听再也不敢阻拦,遂放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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