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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石榴照旧进来给霍青棠烘烤衣物与被子,青棠从屏风后转出来,说一声:“我要出门,你去歇着吧。”石榴抬起头,瞧见青棠穿着束身的衣裳,她心下一惊,竟问了一句:“姑娘要去哪里,奴婢也奴婢也去。”
青棠腰上缠着一根鞭子,那鞭子石榴是早早就见过的,璎珞姑娘过去把鞭子挂在墙上,自从她走后,这鞭子也就摘了下来收进了箱子里。如今大姑娘腰上缠一根鞭子,夜里出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当得起。当下,石榴将衣物拿开,起身道:“姑娘,石榴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就带石榴一起吧。”
寒风刮一刮,窗外枯树枝桠逆着风声响一响,青棠伸手去拿屏风上的斗篷,石榴忙道:“外头冷,我给姑娘拿一件厚些的。”
石榴捧一件滚了毛边的淡青色斗篷出来,这里头填了棉,确是比先前那件厚实不少,青棠将斗篷往下一抖,穿在了身上。石榴跟着她,青棠不期回头说一句:“我尽快回来,若我一时没回来,你就去书院帮我吿个假。”
虎丘上冬日的寒梅开始迎风展枝,伊龄贺骑着惊寒无声等在史家的宅子外头,青棠从侧门出来,惊寒瞧见她,张着嘴要打个喷嚏,伊龄贺拍它一下,马儿立马安静了。青棠瞧伊龄贺一眼,见他身后无人,道:“云娘呢?”
“我让林媚春与云娘先过去了,来,上马!”
乌黑的骏马在冬日的暗夜扬蹄远去,伊龄贺挡在霍青棠身前,寒风一阵连起轻飘飘的湿意,又落雪了。
洛阳顾宅里灯火通明,顾家的老太爷坐在上位,下头跪着的是二房的独子,也是二房的命根子,顾珩。顾珩年轻,相貌又生得好,此刻他穿锦衣跪在地上,堂中灯火一照,竟让人无端生出一些怜惜之情来。顾老太爷坐在上头,眼睛半眯着,外头传来声响,“老太爷,我们娘俩活不了了,他这是要让我们娘俩都去死啊,老太爷!”
外头进来一个年轻妇人,那妇人怀身六月,挺着一个大肚子,见到顾老太爷就开始抹眼泪。顾珩跪在地上,瞧见妻子叶氏,斥一声:“嚎甚么丧,你活不下去就去死,没人拦着你。”
那妇人呆了呆,一时竟是不知作何反应,她挺着肚子,瞧见一直站在一旁的顾惟玉,直挺挺的就跪下了,“大伯,你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顾惟玉一直站在窗边,顾老爷子不表态,他也不说话。直到此刻弟媳叶氏进来,他就知道,老爷子是要让他做决定,二房救是不救,全凭他顾惟玉的一句话。
顾惟玉伸手去扶叶氏,叶氏跪在地上,不依不饶,“求大伯给我们一条生路吧,往后的日子里,逢年过节,不,一年到头,我每日都去给大嫂烧香叩拜,我每日都去!大伯,你救救我们吧,相公知错了,他以后会懂事的,大伯,你就去求求陈总兵,帮我们一次,啊?”
顾珩花十万两在工部设在漕河上的收税站捐了个小官,也不知他吃了什么豹子胆,竟然私自扣下了几艘过往的商船,人家手里拿着通行许可证,船扣下几天,待人家拿着许可证过来要求放行的时候,船里的东西却丢了一半。过往的三艘船里装的是丝织品和高级瓷器,另有一艘里头装的是舶来品,胡椒和苏方。
上头来问,顾珩曰:“这几日风大浪大,河里涨了潮,打翻进了河里也未可知。”
这是一番骗人的鬼话,上头知道顾家与陈总兵的关系,自然想息事宁人。收税站约了船主出来谈,船主说做不了主,须得东家发话才作数。等见了东家才知道,这船里的东西是当朝户部侍郎史家二公子的商货。这下更不得了,收税站立马将问题抛还给了顾家,让顾家去与史二公子直接打交道,省得双方都是惹不起的大佛,偏帮了谁都是大麻烦。
顾家备下银子,欲要以市价买下船中之物,却依旧只见船主不见东家,若问东家去了何处,那人又说:“东家下了江南,东家有交代,船不可动,就停泊此处,我在此看守,一切都等东家回来再做定夺。”
史家的二公子史东星常年在济宁到通州一带做生意,这次的商货,价值虽不菲,却也不是甚么寻不到的珍稀物件。唯有胡椒和苏方,这两样是舶来品,贩售数目多少受朝廷管制,若要寻来整整一船赔偿人家,又是有些棘手的。
冬日的夜,地上结着寒霜,顾珩挪了挪膝盖,叶氏扑在他身上捶打他,“说呀,说呀你,你把人家船上的东西弄哪儿去了?”顾珩清秀的眉眼拧在一处,许是跪累了,说话的声音也不如先前大,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的:“说了多少次,河上风大浪大,翻船了。”
“冬日河里都结了冰,哪来的大风大浪,顾珩,我虽是妇道人家,你莫要当我是傻子。你说,你是不是偷了人家的商货转手卖了?”叶氏愈发激动,连着又捶了顾珩几下。顾珩本就清瘦,被叶氏捶这么几下子,竟面色发白,似要厥过去。
顾老太爷眼睛一直半眯着,顾珩本就跪了许久,此刻又被叶氏重重捶打几下,呼吸都变得沉重凝滞,顾老太爷指着外头的丫头,“二奶奶是有身孕的人,快送回去。”
外头那个丫头连忙来搀扶叶氏,叶氏伏在顾珩身上不肯起来,里头的顾惟玉看了同样守在外头的宝卷一眼,宝卷赶紧同那丫头一道去扯叶氏,费了好半天功夫,宝卷才同那丫头一左一右将叶氏架着回房了。
见叶氏走了,外头又有人端了滚烫的新茶进来,顾老太爷似刚睡了一觉般醒过来。他枯瘦的手指端起茶盏,拂开茶叶,他说:“有条件的喝茶,没条件的喝水,甚么条件做甚么事。我顾家不曾短了你的吃喝,你拿人家的东西,丢人呐!”
顾老爷子向外头招招手,“拿个垫子进来,别冻坏一双腿,为着一点不值钱的东西,不值当。”这话甚么意思,是个人都听得明白,顾老爷子说,一点东西丢了就丢了,顾家不缺这点钱,让人跪了这么久也该算了,跪坏了人更是无谓。
茶叶碧绿,翻腾的热气弥漫在这冰冷的深夜里,顾惟玉就站在窗边,从始至终没说过半句话。都听得老爷子发了话,有人真的要去取垫子,顾惟玉转过身来,说一句:“别拿垫子了,扶二少爷坐下罢。”
外头两个人赶紧进来扶早已跪得软绵绵的顾珩,又有人去捧了热茶来,还有丫头拿来毛毯盖在顾珩的膝盖上。顾珩本就生的孱弱白皙,被丫头们这么一围,顾惟玉看他一眼,生出这里坐着的是个娇小姐的错觉来。许多丫头们进进出出,清冷刚硬的堂屋瞬间热闹起来,外头有人传话:“二夫人回来了,二夫人回来啦!”
二夫人舒氏是顾家二老爷顾良功的正房妻子,亦是咱们这位刚刚闯了祸的顾二少爷顾珩的生母,因顾二老爷常年耽于女色,尤爱寻花问柳,二夫人避无可避,最后住进了顾家的家庙里。听闻母亲回来,顾珩还是作势动了动,想要起来迎接,却又半天都没能从椅子上站起来。
舒氏沾着一身的水汽进来,瞧见老爷子,先行了一礼,“父亲,不孝媳妇给您老请安了。”
顾老爷子“嗯”一声,顾珩就扑进了舒氏的怀里,嚷一声:“娘!”
这一声“娘”唤得有气无力,停在旁人耳朵里,似未嫁的小姑娘在痴缠撒娇一般。宝卷送了叶氏回来,正巧听见,风一刮,激出一身鸡皮。
宝卷朝里头看一眼,舒氏轻轻拍了拍顾珩的背,很快放开他,走到顾惟玉面前,弯腰就是一拜。顾惟玉赶紧伸手去扶,“二婶不可,惟玉不敢当。”
舒氏道:“二婶没用,留下一个逆子尽给你闯祸,二婶代他跟你赔罪了。”
宝卷在外头看了深夜的月光一眼,他眼睛转了转,一双大眼里带着奇怪的笑意。这二房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儿子闯祸,老子不见人,剩下一个专程伏低做小给人赔罪,倒真是一家人进了一家门,不去串戏都可惜了。
外头还有一顶小轿,宝卷看那轿子一眼,心道:这该是接她宝贝儿子回去的吧,这才几步路,就得轿子接了?多好的儿子都得教她养废了!
舒氏在顾老爷子下首坐下了,老爷子问顾珩:“你爹呢?”
“我爹”
舒氏招呼顾惟玉,“快来,到二婶这边来坐。”顾惟玉刚迈脚过来,舒氏就似恍然想起甚么似的,她同身后的丫头道:“瞧我这记性,快去把阿妍请进来,在外头这么久,该冻坏了。”
顾珩茫然,“阿妍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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