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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便似一柄利剑,刺中方惊愚心口。他张口结舌,脸色变得极苍白。小椒也自知失言,然而说出的话便似泼出的水般收不回。小九爪鱼讪讪地挪起触角,蹒跚着爬开,独留方惊愚一人在原处。
方惊愚躺回莲池里,心里一抽抽地发痛,小椒说得不错,他已教旁人损失惨重,如今不可轻动。“骡子”已死,瀛洲义军大多亡故,楚狂、郑得利下落不明,而今摆在他面前的便似一死局,石枰上仅余他一枚将帅,他在孤军奋战。
他忽而很想见到楚狂。楚狂的一颦一笑、那只锋锐而血红的重瞳、别离时凄然而决绝的言语,一阖目便会现于他脑海中。楚狂曾握着手,与他道哪怕仅余一人,自己便是他的千军万马。
愈想到楚狂,他便愈情难自抑。这段时日以来,他与楚狂相伴偕行,一路历经不知多少险阻,早视对方如骨血,难割难舍。正当心如刀锯之时,他忽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奇异的声音叫道:“殿疜。”
方惊愚缓缓起身,回头望去,却见是那脸上盖着瓷碗的老尼。小椒方才爬走了,她却还在原处。也是奇事,大抵是因先前小椒爬进过一回自己的耳道,又在自己身子里清过炎毒的干系,他现今渐渐能解明老尼的话语了。老尼道:“殿下不必心焦,谋而后动,方是明智之举。”
方惊愚淡淡道:“我一个残废,手上也无兵卒,再怎样谋划,还能想出甚奇策?”
“那便一步步来,当务之急是现将身子调治好。这莲池里尽是古溟海水,殿下在此休憩,于伤处大大有益。乘此间隙,殿下听老身讲讲古可好?”
方惊愚望了一眼腕上的铁链子,现时他确是逃也逃不开,且他确对这来头不明的老尼有着十足兴致,便点了点头。
“其实殿下现下绝算不得孤掌难鸣,若殿下有意,老身等也可对您助一臂之力。”
“说来……你们究竟是何人?”
“老身曾与那位楚小兄弟说过一回,大抵是那小兄弟未转告殿下罢。咱们曾是人,许久以前在仙山丧命之人。尸首浸于溟海中,支离破碎,渐作了沉底海泥。尔后又因‘雍和大仙’之力,自海中复生,又回到陆上。”
“那便是同传闻里的自海中而来的‘仙人’一样了?”
老尼话语里带着笑意:“咱们哪敢自称仙人!往昔白帝曾经行此地,留下我等驻守在此,只是后来经逢变故,我等只得葬身此地。身躯腐坏,方才变作这黑泥一般的模样。其中大多人神智尽失,言语不再与常人通,他们便是你们在古刹里见到的沙弥了。”
方惊愚睁大双目:“白帝?你们属白帝的麾下?”
“是,不知许久以前,我等曾为白帝部属,同其干戈征战。老身有一旧名,兴许你更为熟稔。”老尼说着,摘下脸上的瓷碗,方惊愚愕然地发现其后是一张模糊的五官,他有些微的印象。大抵是在哪处的壁画中曾见过罢,白帝秉旄仗钺,仙山卫们威仪非凡,紧随其后,老尼的面容与其中一位所差无几。
“碧宝卫。”
那如黑泥一般的老尼缓缓道。
“这便是老身亡故之前、身为人时的名号。”
————
水落声滴滴答答,刺痛了楚狂的耳鼓。他眼皮沉重如铅,浑身也僵重,四周黑且冷,仿佛睡在一副棺椁里。
厚重的血腥气萦绕鼻间,后来楚狂发觉那铁锈味、水滴声皆源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剧痛在周身游走,仿佛有无数野兽在撕扯身躯。一副铁链将他吊起,让他脚尖堪堪着地。说不清这是此处,像是哪处看押人犯的地牢。大抵是先前吃了许多肉片的缘故,纵使他伤得体无完肤,还曾被谷璧卫刺穿了胸膛,此时却仍吊着一口气。
其后的数日,他的神志一直处于昏朦之中。狱子每日来给他喂食水,然而更多时候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虐打。在此之前,他尚不知自己的性命竟如此顽强,在万名骑卒的围攻下身攒数箭、遭刀穿剑刺,又被谷璧卫的触角洞穿血肉,身子已如破布一般,然而却仍有生息。大多时候,他处于半昏半醒之间,肉身便是给他时时带来痛楚的囚笼。他想起许久以前,当他尚是方悯圣时常因习剑而皮伤肉绽,每每此时,琅玕卫便会道:
“爬起来,别蹙眉,悯圣。一点小伤而已,何足挂齿?伤的不过皮肉,咱们方家人只消有一口气在便当蒙矢蹚沸!”
而他往时总会咬紧牙关,缓缓站起。他不是未受过重伤,被玉鸡卫的拳头洞穿过胸腹、撕裂过半边身子、掼断过浑身骨头,多少次伤痛他都忍过来了,但这一回他却泄劲儿了。
楚狂口唇微动,以无人听闻的低音,仿佛对着琅玕卫过去的影子嘶哑地道:“可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十年……还不够么?”
“我好痛,好冷,好倦……让我死罢,爹。”
死是宁静的安眠,生是痛苦的挣扎。浑浊的视界里,狱子们狞笑着向他走来。谷璧卫授意他们折磨自己,因他服食了太多肉片,伤虽难愈,一时半会儿却也不得归西。
狱吏每日会泼冷水洗净他身上的血污,又再度将他虐打得鲜血淋漓。自和方惊愚分别后,他已死了一切心,方惊愚将会在阿缺的护送下去往员峤抑或瀛洲,而他这枚弃子当在期间断命。无人会来救他。
昏昏沉沉间,楚狂隐约望见眼缝里现出一道黑影,一个含笑的声音自面前传来:
“还有气么,天符卫?”
谷璧卫一身蹙金绣衣,嵌青金龙首带,长身玉立,势派不凡。相比之下,被铁索吊起的楚狂发丝披乱,面色苍白若幽鬼,遍体狰狞伤创,血染红了脚下一方土地,着实算得可怜。然而楚狂却使尽气力冷哼一声,气若游丝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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