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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管当的道了谢,正要旋身离去,却与人撞了个满怀。楚狂正张口欲骂,却觉一阵极大的力道扳过自己肩头,又猛地捉住他臂膀,有人急切切地道:“你病还未好,怎么自个跑出来了?”
楚狂扭过头一看,却见是带着一脸急汗的方惊愚。方惊愚自凤麟船回来,却不见他踪影,心急火燎,四下里一通好找,终是在这典当行前寻到了他。楚狂说:“我哪有什么病?身强体健着呢。”
方惊愚却冷着脸,将楚狂往回扯,“不行,你这是外强中干,仍虚得很,还要静养。”这时他望见了楚狂手中拈着的玉扳指,蹙起眉头,“这是什么?”
楚狂闪开他的手,心里失了次第,尽显敌意,“这是我师父的遗物,不许你动!”
方惊愚说:“鬼扯,谁知你是从哪儿摸来的?”他伸手进怀里,却摸得自己的那假玉扳指仍好端端地携在身上,神色古怪。楚狂却不知他为何色变,只是被方惊愚牵着一路走,警戒地抱着那扳指不肯撒手。
回到雷泽船来,方惊愚将他强按在榻上,说,“你多休息,往后旅途奔波,有得受累呢。”片晌后,他又犹疑着问,“我有话欲问你。”
不知怎的,出去走了一遭,楚狂真有些头昏目眩,那缠结他的黑影再度现身,在他眼前胡晃。他捂着额,眯着眼道:“你说。”
方惊愚坐在榻边,垂眸望着他。雨线在窗外淅淅沥沥而落,迸溅开来,像为瀛洲万物织了一层细腻绒花。楚狂忽觉那目光也似溅落在心底似的,有些细而软的茸草在萌芽。
方惊愚轻声问道:
“你是——方悯圣么?”
楚狂慢慢睁大了眼,突然间,眼帘中再度蒙上一抹漆黑。
那些黑影忽而四面八方而来,将他围拢在中央。一双双流血的、黑洞似的眼凝望着自己,一只只手蒙住他的眼,捂上他的耳,掐住他颈项。
又来了,他听不见方惊愚在说何话,只知自己若要应答,自己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他再度听到影子们的窃语,重重迭迭,如海潮般铺头盖下:“你还把自己当人?你还有脸活着?”更多的影子叫着:“贱种!当初死在玉鸡卫手下便好了!”
他忽不可抑止地战栗,而今的他只是一无所知的楚狂,若只是如此,便能日复一日地如寻常人一般了却残生。可一旦想起过往,他便不会再是自己。
“楚狂”将会死去,会不复存在。因而他不能是别人,只得是“楚狂”。如此一来,过往不论如何惨绝人寰,皆与他无干。
楚狂冷汗涔涔,低喘几口气,再一眨眼,那黑影忽又消散了。他与方惊愚四目相接,看出了对方眼底的希冀,然而他却冷酷地摇头道:
“我不是。”
方惊愚闭上眼,脸上有难掩的失落。但片刻之后,他便如没事人一般,站起身,走到舱室角落,自褡裢里取出一套衣衫,放到楚狂面前。
“你做啥?”楚狂依然警戒。
方惊愚道:“你那衣衫不是破了孔洞么?总这样穿着,徒教人笑话,穿得体面些罢。”当日逃出蓬莱时,玉鸡卫曾以拳穿其胸腹,而今伤愈,楚狂虽换了里衣,却不嫌害臊,仍穿那一件破烂外衫。
楚狂说:“不要,凭什么教我换?我就爱穿得同叫化子一般。穿得太光鲜了,怕人人觊觎我美色,想来入我!”
方惊愚白眼看他,却从顺袋里摸出一粒银子,放他面前,说:“只要你肯换,我便给你。”楚狂见了,果真两眼发光,一把夺过,当即宽衣解带,猴急地套上那崭新衣衫。只是穿上以后,他便打了蔫,闷闷地道:“滑溜溜似浊鼻涕一样,真难穿。”
原来这是一身雪白的丝绸衣服,上绣竹纹,虽不似往时在方府里寸锦寸金的名贵,却也是好料,是方惊愚从“骡子”给的盘费里俭省出来,到成衣铺子里要的。因他是言信的贵客,倒不花许多钱。
方惊愚替楚狂理了理襟领,退后一步来看,却哑口无言,打量着楚狂,好似在看一个故人一般,目光怀恋而悲伤。楚狂不满地捅他肘子,叫道:“什么时候能脱下来?我穿着难过极了!”方惊愚又给了他一粒碎银,他便乖乖闭了嘴。
方惊愚道:“你穿这样的衣衫,倒像得紧了。”楚狂也不想究他的话是何意,只觉和这人处久了,头痛便也愈厉害。这时方惊愚又给了他一粒碎银,楚狂戒备地道:“怎么?想同我睡觉了?”
“倒不是,就是想教你换个名儿叫我。”方惊愚道,“现时咱们也出了蓬莱了,再无主仆之分。往后我不再叫你长工,你也莫叫我主子了。”
楚狂接过碎银,很是口甜,谄媚地道:“多谢大哥。”
方惊愚脸色一暗,这倒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况且恰与他欲听到的答案相反,楚狂也觑他脸色,心知自己失言,当方惊愚再予一粒碎银时当即改口称爹,方惊愚脸色更是不好。
楚狂道:“那我要叫你什么?大爷?相公?”
方惊愚索性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所有碎银,道:“我改主意了,你还是做楚长工罢,这些银子不予你了,再扣三个月的月钱。”
果不其然,楚狂针扎屁股一般,跳起来破口大骂,“你这啬抠豆子,臭契弟!还回来!”“契弟”既有余桃之意,也能作粗口话讲,原来是“干弟弟”的意思。这倒是合了方惊愚的意了。于是他将碎银又塞回楚狂手里,莞尔一笑:
“就是这样。”
于是方惊愚便转身离开了舱室,独留楚狂一个傻愣愣地站在原处,咂摸苦思半晌,也不知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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