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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赤马舟略近了岸,一股喧声隔着船板遥遥传进舟来。方惊愚小声对枕畔的小椒道,“小椒,去替我瞧瞧外头发生了何事。”
小椒爬下榻,不一时又爬回来,道:“一伙儿人闹哄哄的在岸上,也不知是何时哩。我捡到了这个,你来瞧瞧。”祂伸出触角,里头捉着一卷麻纸。
方惊愚调息,往身子里贯炁,慢慢坐起,伸手接过那卷麻纸,展开一看,却瞠目结舌。那是一封小报,讲的是岱舆如今全城尽在搜罗他的行迹。姬胖子将他诬作害碧宝卫性命之犯人,且布下命令,若方惊愚再不投案,要将自海滩上捡回、至今仍押在地牢中的他的同伙一一处死。
小报后附上几张画像,画的皆是方惊愚谙熟的脸孔,是自瀛洲来一路随着他们的船丁。方惊愚浑身俱震,久久无言,想起在瀛洲城关前别过时义军们热切的笑靥,心里刀剜剑刺。那时的他们皆对自己充满憧憬,愿誓死相随,可到头来是他根柢浅薄,难以庇荫他们,方才教这群热心人有丧命之虞。
想到此处,什么铁骨、病痛都不重要了。方惊愚猛一吸气,自榻边歪歪斜斜站起,勉强捉起榻边放着的含光剑。
他要去寻姬胖子。他要去救人。
然而当他踉跄着走到舱室门口时,一个身影却兀然拦住了他去路。楚狂脸上彤云密布,淡冷地望着他:“殿下要去何处?”
“我要去救人。你没听见外头的喧杂声么?姬胖子要处死咱们的伙伴了!”
“殿下此时身负重伤,此番前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又如何?我若不去,他们便是平白为我丧命!”
楚狂摇头,“都三番五次受挫了,殿下为何不长记性?你而今要做的便是在此地歇息,直到伤养好。”方惊愚喘气道:“伤筋动骨尚需百日,我要猴年马月方能救人?若在我伤好前,他们便被送上刑台可如何是好?还是说你有甚奇策,可救他们性命?”
“没有奇策,那便让他们上刑台去罢。”
方惊愚猛一个激灵,对他怒目而视。不知何时,楚狂已变成了能道出这般冷心冷情之辞的人。楚狂不以为忤:“我要保的自始至终唯有殿下一人。殿下伤未愈便欲单枪匹马去救人,未免太过凶险。瀛洲船丁们想必也早有料想了,追随殿下是有抛头颅的凶险的。”
“你又要我弃旁人于不顾,在此处坐以待毙么?”
“现下新白帝之子行将登极,对你大肆搜捕,守备定是空前森严。出关之事,只得请殿下徐徐图之,不如等过些时日,他们不见殿下踪迹而死心,防卫松懈,殿下再寻机回瀛洲搬来救兵。”
“将从‘骡子’那儿取来的飞奴放飞,知会瀛洲不成么?”
“若放了那飞奴后,救兵不来当如何是好?此事关切殿下性命,需慎之又慎。”
“你方才说的……‘过些’时日是指多久?”
“短则一二月,长则数年。”
方惊愚怒喝道:“我怎等得了这样久!到了那时,被俘的瀛洲军士皆要被他们杀光了!”
“九州有俗语,道‘坐薪尝胆’,为就宏图,常需以白骨或年月垫脚。大多事是两难全的。为救殿下,我不得不牺牲旁人。”
“你凭甚说这话!旁人本无须牺牲的,你一句话便替他们定了生死!”说到这处,方惊愚也不由得心弦大乱,贯了炁的两手顾不得酸软,用力擒起楚狂前襟。楚狂说:“如此说来,殿下是想谁人都得救,十全十美了?”
“那是自然!”
“做不到的。”楚狂冰冷地道。方惊愚对他怒目而视:“为何你敢如此断言?”
“若天下之事皆能尽善尽美,白帝当年便不会铩羽而归,天符卫也不会不得善终。他们都是光耀一世的大人物,殿下为何能夸下海口,称自己可毕他们未竟之事?殿下再明晓不过这道理了。你以为琅玕卫为何不对玉鸡卫、靺鞨卫风驰电击,而是卧薪尝胆十年?那便是代价。”
“我不是白帝,也不是天符卫……”方惊愚道,他方想夸下海口,楚狂这时突而上前一步,双眸如一对利剑,仿佛顷刻间狠狠刺穿了他。
“若世事皆能十全十美,为何殿下的兄长当初还要为殿下牺牲?”
突然间,方惊愚犹遭霹雳轰顶,如坠于冷烟寒露之中。楚狂望着他,重瞳血红,其中仿佛翻腾着熊熊烈火,蕴藏着忿恨之意。楚狂自同他逃出蓬莱天关以来,事事依顺,似只黏巴着他打转的京巴狗儿,现今却头一回展露本性。
这话如一枚毒刺,正中方惊愚心窝。十年前的旧创再度血淋淋地揭开,他颤抖着道:
“我……”
略定了心神,他道:“此事由爹一手布置,我绝无教兄长替我送死的本意,时至今日仍对他心怀歉疚。但……爹既远虑深谋至此,想必已将一切妥当安布好。兄长……指不定已早被他的部属救下,安然无恙地在仙山某处存活至今日……总而言之,只消咱们再思虑片刻,定能想出保全所有人的法子,便像爹一般。”
楚狂忽嘲弄地一笑,眼里透出一抹凉薄之意。他吐出的言语如一枚毒刺,深深蛰痛了方惊愚:
“琅玕卫一次也未救过你的兄长。”
方惊愚愣在了原处,楚狂垂下眼睫,眼里死水无波,继而道:
“殿下有想过否,方悯圣难道是平白无故便要做弃子的么?他是心甘情愿要被人如一摊烂泥般践躏,当猪狗不如的贱隶的么?每夜辗转于不同人的席榻,被人用烙铁烫、刺鞭打、拳脚踢踹。长夜漫漫,无人救他,且曙光永不到来。琅玕卫尚需他作弃子,殿下凭甚能信誓旦旦道‘世事皆能十全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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