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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少女不知道说什么好。方惊愚的身影仿佛凝固在了天光里,像一尊安静的泥像。而就在这泥像里,藏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见方惊愚抿着唇,一副不愿多提过往的模样,小椒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那位兄长,是怎么……”
当方惊愚将目光移过来时,她做了一个抹脖子、吐舌头的动作。
方惊愚闭上眼:“是我杀了他。”
红衣少女怔住了。
“他是个好人,但我害了他。悯圣哥师承琅玕卫,也就是我们的爹,剑法炉火纯青,远胜侪辈。他是方家的长子,爹对他寄予厚望,但他却被我害死了。”方惊愚说,“我欠他一条命。”
说罢,他对着灵位徐徐叩首,飞尘在他头顶悬舞,被日光一照,好似菩萨洒净的香露。他的身影清寂而悲苦,仿佛一幅静谧的图画。
很长时间,小椒看着他顶礼以拜,身影躬下去,似被过往的痛楚压垮。然而他再起身来时,从脸上又看不清那痛苦的端倪,他已然学会将伤痛隐藏在一幅淡漠的壳子下了。方惊愚坐起身,久久凝视着灵位。
“嗯……那个,斯人已逝,节哀顺变,你哥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希望你这般伤心。”小椒努力转着脑筋,生硬地拣着词说话。
方惊愚摇头,“这是我犯下的罪过,一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你去赈济饥民,是想赎罪?”小椒问,她忽而明白了方惊愚的举动,“你这辈子的心愿是什么,是想一生都在遗憾里度过么,扎嘴葫芦?”
“倒也没甚心愿,若说有的话,那便是做个像悯圣哥那样的好人,还有便是替悯圣哥缮个灵位,重新下葬。他死时没一个像样的棺材,而我如今连他的棺材本都没赚够。说不准等逮着‘阎摩罗王’后,我手头便能松动些。”方惊愚看了一眼那低矮的供桌,不禁欷歔。
小椒不欲同他继续苦大仇深下去,有意转移话题,叉起了腰,显出一副怒容,“你跪完了没?别哭丧着脸了,有一件事我还没拿你是问呢!”
“什么事?”
小椒跑回房里,从褡裢中翻出一本字册,拍在他面前,“你还记得前几天的事儿么?学塾里的先生叫我照着范字临写,我正恰要去捕‘大源道’那伙教徒,没空誊字,便让你帮我抄抄这些文章。”
这红衣少女虽长到十五六岁,却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有时连通缉令上的赏银数额都看不懂。方惊愚没法子,将她送去学塾里念书。可惜小椒活泼好动,坐下来听课一个时辰于她而言便似火烧屁股。她成日和学塾里的半大小孩混作一块,未长分毫缥缃气,倒给不少学岁之童沾染上了匪气。
“是有这事。”方惊愚点点头。
“瞧你写的什么破字!”小椒气咻咻道,“像虫似的扭作一团,横竖撇捺和线团一样!先生见了我,便拿戒尺敲我的手掌心!”
方惊愚道:“你既明白让我抄字的后果,当初便不该叫我替你抄,你这是自食其果。”
小椒恼恨,却似乌龟吃萤火虫,心里明白此事怪罪不得他,撅着嘴在一旁生闷气。方惊愚站起来,走回后厨,收了他俩的粥碗,用化开的水就着草木灰洗碗。他坐在桶边,挽起箭袖,露出一双白皙而遒劲的手。而就在那手臂之上,竟显出几截嵌入皮肉的铁条。
而正是因为这嵌入身躯中的铁条,他写起字来时常手颤,无法控制运笔。所以他的字写得极丑,像猫儿打卷的胡须。
方惊愚有个常人不知的秘密。
世人虽将他传作百年难遇的天才,但其实并非如此。
他自幼便得了软骨病,十数年间若无旁人扶掖,便不可独立站起。幼时大夫为他断脉,连连惊呼,道他天生手脚便筋痿无骨,不可医治。他也因此受方家冷落,饭食是残羹冷炙,穿的是破衣烂衫,他便似一个在方家幸生偷存的叫化子。
后来他的兄长因故过世,而他也离开方家,拜于玉印卫门下。玉印卫收他只有一个缘由,因为他生来手脚无力,若能将他教成一位刀客,那便是一件惊世骇俗之事,可得世人敬奉。于是玉印卫剖开他皮肉,在他身躯中灌入龙首铁浆。人的四体有一百二十六块骨头,他便被刺入了一百二十六枚龙首铁。自那日起,他每动一次手脚,剧痛便会袭来,如蚁噬心。
然而方惊愚忍下来了,非但如此,他还随着玉印卫学到了一手精妙绝伦的刀法。如今的他确是一位铜筋铁骨的刀客,因这铁骨,他虽需时时忍受苦痛,却从此可行动无虞,且拥有极强气力,可碎石搬山。
小椒蹦蹦跳跳地跟来,蹲在一旁,看他安静地洗着碗,修长的指节在冰水里冻得通红,看不出皮肉底下被灌注了铁浆。
她心里忽像被一枚小刺扎了一下,轻轻地问道:“痛么?”
方惊愚抬起头来看她,眼神静淡无波,似一口古井。“你说什么?”
“我问你痛么?身子里刺了这么多道铁条……”
“当然痛了,一动便痛得厉害,从未停过。”方惊愚垂下眼,继续搓着碗沿。
小椒问:“那你为什么不喊痛?”她发现方惊愚总是这样,过世兄长的事也好,身上的病痛也罢,他从来都不对外人言说心底的辛酸,活像一只闷葫芦。
“因为没人会听我喊,我为这事哭哭啼啼作甚?”方惊愚停下动作,静静地望着她两眼,半晌道,“难道我在你面前流几颗金豆子,你便能学会洗碗了么?”
小椒咬咬牙,一双手像洁白的鱼儿,猛地扎进水里。片晌后,裂瓷声接连响起,碗碟碎了一地,红衣少女变得脸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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