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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个和尚伸手将脸上的碗拔下,碗下的那张脸漆黑而黏稠,好像泥浆,并无五官。那脸庞上忽而裂开一道孔隙,像一只咧开的嘴巴。从那口里唏哩呼噜地淌出漆黑的水液,尽数倾到捧在手里的碗中。一时间,古怪的苦味再度于伙房中弥散开来。
方惊愚看得心胆俱寒。
原来和尚们交给他、而他又给楚狂服下的药——
是从他们口里呕出的黑水!
第88章落阱入彀
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惊愚目怔口呆,只见那和尚将碗端起,迈开步子,步伐依旧如流水,只是这回方惊愚望清了他们的腿足,漆溜溜、滑腻腻的,不似是脚,而像一摊稠浆。
那将碗自脸上拔下的和尚越过槛木,在经过他藏身的破墙边时,忽而拧过了头颅。
于是方惊愚看清了他的面庞,那尚泥浆样的脑袋上的肌肤一阵蠕动。密密匝匝、五颜六色的眼目从其中钻出,兀然间一齐睁开!
方惊愚见了,心好像被冻住似的,毛骨悚然。这和尚长得和在蓬莱时见过的“大源道”教主以及国师好像!原来这些人并非沙弥,只是顶上无毛。还披一件衣衫,假装是人。
那和尚眨巴着数十只眼,狐疑地向他的藏身之处张望。方惊愚屏息,心像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正欲往方惊愚的方向游来,却听其余的和尚道:“赱叻。”
于是那和尚犹豫片时,还是扭身随着伙伴走了。方惊愚藏在墙后,大睁着眼,惊魂未定。
过了许久,他才有气力爬起来,然而手脚仍发颤。一路顺着楸树林荫逃回寮房中,楚狂正抱着引枕昏睡着,方惊愚急忙将他搡醒,道:“快逃!”
楚狂迷迷盹盹地道:“怎么了?”
“咱们借宿的这个地儿危险!这里的和尚都是同蓬莱国师一样的妖异——”
方惊愚还没讲话说完,却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水流声。他脸色一白,扭头一望,却见窗前立满了人影,都是那些古怪的泥衣和尚。有两个和尚进了寮房,其中一人将刚才方惊愚见到的那碗漆黑药汁捧过来,道:“曷葯。”
方惊愚警惕之极,这时忽觉后襟一紧,原来是楚狂在轻轻扯他衣衫,示意他退后,且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臂,护在他身前。方惊愚心里一颤,楚狂分明是伤患,不论什么景况,却总先拦在自己跟前,他还有何脸面作懦夫?于是他按住楚狂臂膀,与和尚们道:
“诸位法师,我这位伴当伤势已愈,不必劳各位送药了。”
谁知听了此话,和尚们反极生气的模样,身子摇来晃去,如群魔乱舞,连足下的土地都仿佛在嗡嗡颤动。一时间,寮房中的风又干又冷,拂在身上,针刺一般疼。和尚们叫道:“鲵吥曷葯!”叫声如空谷传响,层层迭迭,教人两耳鼓荡,心中震骇。方惊愚不禁退却,这时楚狂摇头,按下他的手。
“我喝。”楚狂端起药碗,神色宁静,将药一饮而尽,尔后还予和尚们,笑道,“多谢大师们的药,小的现下确已好多了。”
和尚们这才满意地离去。方才他们堵住屋门,将此地围得铁桶一般,水泄不通。方惊愚后怕,方才他是真被这阵势吓到。他赶忙一把捉住楚狂的肩,喝道:“你快将那药吐出来!”
楚狂说:“已吃下去了。”
方惊愚脸色发白,赶忙将方才所见闻对他描述了一通。当听到那药是和尚们口里吐出的黑水时,楚狂却似不大吃惊,只是道:“那药确有些效用,我身上此时已不怎样痛了。再者,那‘大源道’教主予的肉片来头就不怪么?也不知是从哪具尸首上扒下的肉。”
“你不觉他们怪诞么?”
“仙山之大,无奇不有。何况这里不是蓬莱、瀛洲,是除白帝和仙山卫外少有人涉足之地,有什么都不稀奇。”楚狂道,“我不是劝殿下坐以待毙,只是我现下着实孱弱,实在护不好你。要么殿下抛下我便走,要么就等我再将养些时日,咱们再行出逃。”
方惊愚道:“我死也不会抛下你。”
楚狂莞尔道:“我才不会教殿下死呢。”说到这里,两人相视而笑,先前那隔阂感倒轻薄了。方惊愚看着他,愈发觉得他静下来时像极了兄长。但自己宁可楚狂再生龙活虎些,现在他那恬静而虚弱的模样,实在教自己放心不下。
往后的几日,当和尚们再送药来时,方惊愚悄悄使奸耍滑,拿一只调羹说要给楚狂喂药,实则在他下颏处垫一张手巾,药汁没倒进嘴,都悄悄倾进巾子里,却也没教和尚们发觉。可外头的长廊、客堂、殿阁,处处都有那些和尚的影子,他们便是想逃,也插翅难飞。
闲得无事时,方惊愚将灯笼锦窗纸戳几个洞,悄声觑外头的景色。他发觉那些和尚寅时起早,在大殿里念早课,声音震得地砖嗡嗡响:“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方惊愚在瀛洲时闲得无事,读了许多如意卫的闲书,故对九州的种种传说倒不陌生。这咒听来似九州的佛顶神咒。
尔后和尚们过堂、开门洒扫,行一种古怪的禅修。他们也不打坐敲鱼鼓,而是将僧衣解下,让那漆黑绵软的身子曝着日光。
这时方惊愚才知他们果真都生得稀泥似的模样,手脚并不成形。他们口里传来哗哗的欢喜声,旋即泥水交融一般,彼此混作一块儿。煌煌日光下,大殿前一大摊黑水混搅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四下里都是欣喜的呼声:“鉸瀜!鉸瀜!”像是“交融”的意思。其后黑泥们复又成形,也分不清谁用了谁的身子,只是各拣各的僧衣穿上,又淅淅索索地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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