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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灯光下,“茹晋”二字是如此的显眼,魏氏的心一揪,这人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二十二年一个月零二十四天,往事不堪,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却又忘不了他最后那句话:“雨烟,我并未负你。”她曾杀人无数,却从来没有感受到刀划过喉咙会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天,她感觉到了,经脉和血管会阻挡刀向前滑动,它们都变得坚硬的,传到刀上,有些震手……茹晋双手捂住脖子,用最后的力气,凝望她,眼里充满了乞求。她漠然的擦了下刀,茹晋倒下,他已死了,可身体却还在挣扎,不停的抽搐,直到流完他身体中的最后一滴血。
“……臣疑,顺命侯府祸,缘起茹氏青莲。此女,逆贼茹晋后人,罚罪于妓籍,贱身以侍顺命侯。后顺命侯归,夫人王白氏却迎之,立其为妾氏。然,贱籍者未尝能入宗稷,更为国法所不容。族人怨甚,恐以族规处之,或累及王白氏及其幼子。又或,族人图其产,借故加害之。侯乃国家功臣,后人却遭此横祸,以臣一己之力,一人之思,未尝能得真相,还故人于安宁。盼雨露圣听,遣能吏,惩凶者,慰亡人,以昭天下。……”
魏氏和起本章,若当年,她和茹晋有过孩子,恐怕当时她就没有那么决绝了吧。
“雨烟”,菲雨如烟,润物博发,宜家宜室,子予求之。茹晋写给她的,可那时她还在襁褓中,父亲笑道:“茹弟,雨烟二字甚好,可最后一句‘子予求之’——这~我可不想占你便宜。”周围的人哄堂大笑,更有人打趣他,让他赶快改口叫魏承谟岳父,茹晋被弄了个大红脸,急忙解释他不是有心的,他的意思是:君子都想求娶。周围的人又一阵大笑,在座的都是文字里拔尖的人,谁不知道魏承谟在和他开玩笑,他越解释,这“岳父”二字就越坐得实在。
再后来父亲成了帝师,她亦幼时入宫承欢太皇太后膝下,与皇上一起长大……后来只能用一言难尽来形容。
亲手杀死茹晋后,本以为她心中那点不多的柔情已经用尽,可奏折上的点点墨迹,却撒在了她的心头,也让她看清了一件事:皇上是如此的憎恶茹晋,今天的本章也罢,王毅身亡的本章也罢,他都未做任何御批,便让人存了档,前者与茹晋的子孙有关,还说得过去,而后者只是对茹晋的子孙多了几分喜欢与怜惜,他便也厌恶起他来,甚至用王权,不动声色剥夺了他死后的那份荣耀。他妻、子惨死,他也漠不关心,和那个仁治宽容的皇帝判若两人。
橙黄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被乌云盖了一半。就要过中秋了,若八月十五那日也这样,就太扫兴了。魏氏起身,从秘格中取出她的“凤凰”印章,踹在怀里,顿了一下,又从衣架上取了件披风披上,才出了门。
走在宫道上,沿路的气死风灯,把她的身影一会儿拉到她的前面,一会儿拉到她的前面。没走多久,便遇上巡逻的太监。领头的太监便呵斥起来,哪宫的人,下了锁还四处乱走,她从怀中掏出宫牌,那个太监和身后的太监都连忙给她跪下,她未做任何表示,继续向宫门处走去。等她走远,领头的太监才站起来,问身后的太监,这人是谁,怎么会拿着皇上的宫牌。身后的太监皆摇头。
到了外宫门前,守门的太监总管没等她掏宫牌,便跪地给她请安。她仍不言语,按规矩掏出宫牌,等守门的太监验过宫牌后,她就从角门出了宫。
……
茹晋返回来福客栈时,里衣早已湿透了。来云南前,他早知道平西王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况且临行前,老师魏承谟也交待他,到云南,只管做好他训导一职,诸事莫管,诸事莫问。他也自知,自己是个九品小官,与平西王天上地下,心有力而力不足,安安分分干完三年,听老师的话,升职调任即可。着可事到临头,他才觉得,云南这九品小官也不好做。难怪能如此轻易出缺补任。
伙计瞅他回来,拎了一壶上好的普洱,打千跟了进来,咬着不准确的官话,给他送水。他示意他放下出去,可伙计用方言又对他说了一大堆话,他刚来此地,还很听不懂此地方言,见伙计如此絮叨,很不耐烦的命令他出去,此时,他最需要的是静一静。
早上,在学馆里,学生们神神秘秘的传阅一张纸,他想没收,领头的张华一口便把那纸吞了。气得他用戒尺狠狠打了张华的手心,还罚他抄《礼记》一遍。本以为张华是传阅什么淫词艳曲,后来散了学,他的得意门生于唯亭才悄悄告诉他,张华传的并不是什么淫词艳曲,而是本地文人顾津写得驱除鞑虏,光复汉庭的檄文,而张华,正在撺掇各生员,联合起来反抗朝廷。于唯亭最后说,这书他是不能再读了,准备投靠四川的姑母,改籍再考,也请他早做打算。说完,便飘然出了门。茹晋当下呆了,若在他的学馆里出了大逆之事,他瞒而不报,一旦学生闹将起来,他最轻也是个流放的下场。于是换了官服,急急忙忙出了学馆,找知县游之敬商量。
到了府衙,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也没多想,直接冲进了花厅,进了花厅,不由一愣,一个穿着三爪金龙的老者坐在上首,而知县游之敬垂手站在一旁。
“子玉,还不快见过平西王。”游之敬并未对他的失礼不快。
茹晋擦了擦头上的细汗,给平西王吴三桂行了两叩六拜的亲王礼。
平西王和颜悦色的扶他起来,和蔼可亲的问了他到云南衣食住行诸事,一副拳拳关心之意,茹晋不好抚了他的好意,一边恭敬回答,一边暗自不断给游之敬使眼色。他和游之敬不但有同僚之谊,亦兼有棋友之情,想是他自会懂自己。
“子玉,你今日来我府,是否是为公事?若是公事,平西王乃我俩上司,你但说无妨。”游之敬笑道。
茹晋又一愣,随后一转念,生员串联谋反一事,不是小事,游之敬即使知道,也要报州台府衙,更要报给这个云南之主。索性一并说了,于是,把今晨之事,细细说与了吴三桂和游之敬。
游之敬听完,脸色如常,并未惊惧愤怒,反而款款问他:“茹兄,你是汉人还是满人?”
茹晋脑子轰的一声,他便知道游之敬所问何意。再一瞅平西王及左右随从,今天他若答错,今日便是他的忌日。可能是过于恐惧,他反而冷静下来,脑子也不再同在学馆时那么混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我自然是汉人。”
游之敬暗自偷笑,茹晋平时迂腐,这关键时刻脑子也还是转得过弯来,也不算自己白白与他交往。他开动三寸不烂之舌,把平西王英明神武夸上了天,把康熙小儿昏庸自负忘恩负义骂了个遍。然后,让衙役抬出了平西王应世而生的神迹——一块陨石,上书:泱泱中华,天口一人!
茹晋再次擦了擦头上的汗,俯身一揖,道:“晚生愿追随平西王。”茹晋心知,此一语,虽能让他暂时脱困,但日后被告知圣上,他九族可就不保了。却也无法,不走这步,他就没日后二字之说。
平西王说了个好字,便让他在游之敬手下做事,更告诉他,他已封游之敬为御史台,官升三级。茹晋再次拜谢平西王提携。
出了县衙,他一路狂奔,回到了客栈,半天没定下心神。
身旁的伙计却未退下,仍絮絮叨叨的说着方言,老板进来,用旱烟杆子敲了伙计的头,也说了句方言,伙计委屈的讪讪而下。老板姓曾,一口官话说的特地道,给他打千后道:“茹训导,府台大人下了宪牌来请您,说是府衙今日有大事要商议,来人在房下等着呢,您是需要小的给您备轿还是备马?”
茹晋一愣,随即拎起茶壶,灌了一气,事到今日,云南大乱是免不了了,他有官身在身,想学于唯亭逃跑是不可能了,便吩咐曾老板备马,他到道台府走一遭,看看是什么情况,再做定夺。
道台府中,道台张佑明召集了治下所有知府、训导、教授,首先废除了张华等一干秀才的功名,派出捕快抓捕。后宣布让所有训导、教授加紧查处学馆中生员异动,瞒而不报者,与同罪论处。茹晋摇头,张佑明还没明白,这股邪风是从哪里来的,区区几个酸秀才翻不起波澜,真正的浪头,是平西王。他正思量如何把今日之事告诉张佑明,游之敬迈着大步姗姗来迟,一见游之敬,茹晋仿佛做了贼般,脸立刻红了。
张佑明不快的训斥游之敬:“毕躬,何事拖拖拉拉到此时?不知今日我是下了宪牌的吗?”
游之敬并不犯怵,冷冷道:“张大人,今日却有大事。”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刀,看得张佑明一惊,高呼一声,你要做甚?西北味之浓重,让人忍俊不禁,可没人觉得此事可笑。游之敬从脑后拉过辫子,咔嚓一剪刀,剪了自己的辫子,满堂大惊,却无人发出一声声响。上月皇上削藩,平西王承旨,云南所有官员都松了口气。今日出张华案,虽引人联想,却没人料到真有这天。
张佑明年过五十才中的进士,十年打熬下来,才混到云南一府台之职,看到此情此景,悲从心头起,他强忍住自己的悲愤。道:“好你个游之敬!老朽怎没看出你是条白眼狼!”
游之敬丢了手中的辫子道:“府台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您自己选吧,是剪了辫子,还是血溅这三尺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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