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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那个电话之前,陈川正在教室里和宋嘉还有方平讨论一道数学题的解法。
三个人有三种解法,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是正确的,正在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班主任脸色难看地出现在教室入口,并且把陈川叫了出去,欲言又止地在门口踟躇半天,最后还是跟他说:“陈川,你家里人打电话找你。”
这句话并没让陈川多想,他临走前还警告宋嘉和方平不许私下讨论,等他回来之后三个人再一起好好把题目分析一遍,班主任难看的脸色——紧张和同情都在其中——并没有让他有丝毫警觉,在这之前,陈爱国也像这样打过许多次电话找他,区别在于有时候他会打宿舍电话,有时候会打老师办公室的电话而已。
他大部分注意力还留在那道尚无解法的数学题中,剩下的则是漫无边际地想父亲到底打电话找他什么事——也许只是像上次那样问他学习怎么样,钱还够花吗,身体怎么样;也许喜气洋洋地跟他说又拿到了多少工资,给他存了多少学费……因此,他完全没有预想过电话那端不是陈爱国的情况。
直到三叔陈向前紧张惊惶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川娃儿!你爸不好咯!”
一抹隐约的笑意瞬间凝固在了嘴角。陈川甚至有些迟钝地发现电话居然不是父亲而是自己不甚亲近的三叔打来的,他慢了一拍才彻底反应过来陈向前话里的意思,然后陈川立刻觉得心脏跳动的速度近似失速,他不得不咬着后槽牙才能勉强压制住过快的心跳,将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呆着自己都未曾发现的嘶哑和恐惧:“三爸爸!我老汉啷个咯!?”
“你老汉在工地遭摔咯!从楼上摔下来咯!”陈向前的声音里是无穷无尽的恐慌,他语速极快地说:“现在我们送你老汉去医院咯!你赶紧过来!在人民医院!”
然后砰地一下,电话挂掉了,从听筒里传出阵阵忙音。
陈川机械地把话筒放到电话上。他一时间浑浑噩噩,根本反应不过来刚才三叔话里的意思。他爸在工地从楼上摔下来了!?骗谁呢!?他爸明明前几天刚给他打了电话!
他就这么呆傻地站在办公室里,已经听出端倪的老师们不无同情地看着他。
陈川班主任姓秦,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刚接到陈向前电话时他也吓了一跳,但毕竟是个成年人,和事故当事人也没关系,很快反应过来。陈川接完电话一脸茫然,他小心翼翼地问:“陈川,你父亲出什么事了?”
陈川的眼神终于聚焦起来,他将视线落在一脸担心的秦老师身上,原本麻木的身体有点儿缓过来了——双脚立刻发软站不住,一个踉跄,差点摔地上。秦老师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拉到椅子上坐好。
“我爸,我爸从楼上摔下来了……”陈川六神无主地看着班主任,仿佛现在才彻底明白这个事实一般,他嘴唇不停哆嗦,脸色苍白,自言自语好像说给自己听一样:“我爸……我爸出事了。”
秦老师倒吸一口冷气,他来不及多想,赶紧问:“你爸现在哪儿呢?”又劝陈川:“你要冷静,冷静,不要想乱七八糟的东西,万一你父亲没什么事儿呢?你毕竟不在现场,现在就开始慌了,自己吓自己啊。”
班主任的态度给了陈川一个定心丸,他反反复复地深呼吸,渐渐冷静下来,然后他冷静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他必须马上去父亲身边。
“我要去医院。”陈川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他慢慢地开口,他的手指神经质地绞弄着衣角,指节用力到发白,眼神发亮,“秦老师,我请几天假,我要马上去医院看我爸爸。”
秦老师匆匆忙忙地扯过假条笔迹潦草地为他批假,想了想又从钱夹里胡乱扯出几百块钱不由分说地塞到陈川手里,态度坚决地说:“你先拿上钱,有什么事等你到了医院之后再说。”
陈川现在无心也无力,来不及推拒,他只能感激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朝外跑。
秦老师一把拉住他:“假条!假条!”
住校生没有假条是不能出校门的。
之后陈川实在记不清楚他都干了些什么。印象里他出了办公室就直接往校门跑,差点被门卫拦住,好在他还没有彻底糊涂,交了假条冲出去,生平第一次主动打了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长途客运站,所有这些他在一个小时之内全部完成,等到他坐上前往县城的客运大巴时,才发现衬衫后背已经被汗水全部打湿,而他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
他在裤边上蹭了蹭汗湿的掌心,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和无助。陈川不敢想象如果父亲真的出事了他该怎么办,不,应该是他和他妈妈李秋萍该怎么办。往日里陈川并不相信寺庙中泥雕木塑的佛祖菩萨,但今天他却忍不住在心底为父亲向诸天神佛虔诚祈祷。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少年陈川呆呆地坐在汽车上,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逝,炽热的阳光将一切照得发白,高热让车窗玻璃即使有空调降温仍然显得温热。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设想着种种最为糟糕和悲观的结局,一方面不断告诉自己凡事要往乐观的方向想,一方面,陈川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姐姐发青僵硬的脸色,死不瞑目的样子,哭嚎的母亲和愤怒嘶吼的父亲。
他忽然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回忆的分隔到底在哪里。原本他以为死亡能为他分辨过去与现在,但这个午后陈川突然开始质疑这个原本自己深信不疑的守则:一个全新的死亡很有可能再度降临到家庭当中,到了那时,他又要怎么告诉自己,过去和现在毫无关联。
高速公路通车之后市里和县城的行车距离就大幅剪短。只用了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他就顶着大太阳往医院赶。那些与时不符的多愁善感,恐惧和担忧被他暂时遗忘,现在陈川********往三叔所说的那个病房赶去。
三叔陈向前在手术室前焦虑地团团转,陈川大踏步向他走来都没发现,还是另一个陈爱国的堂兄弟看见陈川,叫了陈向前一声他才醒觉过来,愁眉苦脸地同侄儿打了个招呼:“川娃子,你来得好快啊。”
陈川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匆匆和几个长辈打了个招呼,来不及说更多,就单刀直入地问陈向前:“三叔,我爸爸到底怎么回事啊?”
陈向前叹了口气,扯了扯陈川,叔侄俩一前一后走到僻静的楼道里。陈向前找了个台阶一屁股坐下,有点了根烟,狠狠地嘬了两口,伸手耙了耙头发,神色疲惫地开始述说始末:“我和你老汉都在一个工地上,”他扭头看陈川一眼:“你晓得吧?”
陈川索性在叔叔下首的阶梯上也坐下来,闻言嗯了一声。
“你老汉的木工好,这几天工地上头忙得很,喊你老汉上楼弄夹板,结果有个遭瘟的哈麻批(傻瓜)浇了水泥板子把隔板拿开老,外头连个护栏都没得。”说到这里陈向前生气起来,骂得口水四溅:“****仙人板板,那哈麻批拿了板子,你老汉就正好去搞夹板,他还以为外面有板子,直接往边边一靠,哦豁。”
陈川难受得很,说不出话。
陈向前显然是气狠了,他神情激动地边骂边说:“那哈麻批,看到你爸爸掉下来了,这才骇住了,还好那个楼不高,就三层,下面是搭的工棚,你老汉摔到棚子顶上,挡了一下,当时还坐得起来,就说个人脚杆痛,胸口痛,老板赶快喊送医院。”
他叹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继续说:“二哥真的是命大啊,真的是命大!”
陈川的心终于从半空中放下来。他大喘两口气,闷闷地说:“我在学校听到了,差点遭骇死!”
陈向前点了根烟,狠抽了两口才开口说:“刚才我和老板谈了,他说你爸在工地出的事,起码现在的医药费工地肯定要拿,后续的费用……”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侄子,弹掉香烟烧完的烟灰,他站起来,在往外走之前跟陈川说:“恐怕就不好说了。川娃子,你现在最好想一下,要啷个办。”
陈爱国的手术在几个小时之后终于结束了。肋骨骨折还是小事,腰椎粉碎性骨折才是最大的问题。而诸如擦伤割伤之类的完全不值一提。陈爱国工地的老板出现了一次,交了押金和第一次的医药费,和陈川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
因为麻醉的关系陈爱国还处在昏睡当中。医生为难地看着陈川,再一次问他:“你妈妈没来吗?”
陈川摇摇头:“我妈妈也是病人。”不想多说,他的神情疲惫沉重,对医生苦笑着说:“医生,我家就我一个。”
医生同情地看着他,摇摇头,低头看看手里的病历,抬头严肃认真地嘱咐他:“你真的得找个大人来,你一个人照顾不了你爸爸,或者是直接在医院找个护工。你爸爸是腰椎粉碎性骨折,侥幸没有瘫痪,但是后续的治疗和护理非常重要,这关系到病人的恢复问题,”他打量陈川两眼:“你还是学生吧?高中还是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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