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贩羊的见妇人出去了,料得她会大哭一场,不免有所担心,不觉就踱向了洞外。
出得洞外才知,原来,这洞生在一绝壁之上,周围有层层山岭横梗,却没有路,而原洞内的河,出了洞,则化作了万仞的瀑布,飞花溅玉,飞流直下,站在绝壁的边缘向下看,下面的山谷,一片黑压压、雾架架、沉郁郁的苍翠,似深不见底,令人不寒而栗,天呢,这就是南山,猛一看,甚个平缓,却是不到山中,不知其峥嵘。
这就是妇人栖身的所在,山高天远,路隔绝,洞隐蔽,如此看来,妇人的乖张、怪异可见一斑。
哦!妇人是飞出去的,妇人是鬼物吗,已是非人,岂不已有了常人所不及的能耐吗?而自己呢?老实说,如没有那场飓风,自己是到不了这里的,而下一步,自己又该如何出入此地呢?
却是即来之则先安之再说吧。
这贩羊的,向来是过了今天,再说明天。
要说十年前,贩羊的对个鬼物,还隐隐有所顾忌,但,这不又过了十年吗,贩羊的则见得更多了,不由地就觉得,这人世间的人,其实不见得比鬼物更好接触,况鬼的前身也是人,是人的另一种形式罢了,算到今天,他见过了比传说中的鬼更无耻的人,也见到了比现实中的人更会害羞的鬼。
一想到妇人会害羞,贩羊的内心满是新奇和快乐,真个的牡丹花下客啊。
但放眼周围,到处是层层叠叠的山,哪见有妇人的身影,贩羊的一阵抓耳挠腮,末了,放开喉咙,向着大山,大声呼喊“娘子”,却是,纵千呼万唤,也只是山谷中的回声阵阵在响应他。
真个的是鬼物啊!其实,妇人就在对面的山上,也因了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妇人不回应,他则怎也找不到,毕竟一个人诚心躲另一个人,是能成功的,就象前章所说的装睡游戏,一个人要诚心装睡,喊是喊不醒的。
妇人这边厢还有葱茏山林的遮掩,又隔着不足半里的山谷,妇人将个对面看得一清二楚,也听得一清二楚,却是正沉浸在刚才那人的一番说教中,心乱糟糟的,无暇也无心思回答他,而那边厢的贩羊的,纵望穿秋水般地找寻,纵声嘶力竭般的呼喊,妇人不想现身,他也是个徒劳和枉然。
上节,贩羊的一席话,说“啊唷!我的小傻子啊,你越那么装狠毒,而又没人理解,岂不是不理解你的人更不敢接近你了,徒让你一个人在暴暴躁躁地愤怒。”说得妇人一下如五雷轰顶,多少往事,生前的,死后的,二百多年来的,一下齐聚她心头,她可不正如那人所说得吗?
妇人的一声长嘶,跟着便是泪雨倾盆,只不过她飞走了,不想让那人看见罢了,但那人不依然猜到她了吗,呵呵!看来,那人注定是了解她的人。
妇人飞到这厢,回想到这二百多年中生前死后的事,自己可不一直直地是在怅然若失,魂不收舍中惴惴不安地度过吗,而谁个认识自己呢?自己也曾惊惊咤咤的惊天动地过,但,在这个世界里,不关心你的依然不关心,你打动不了的依然未被你打动,而自己也落了个乖张、暴躁、蛮不讲理、撒泼……
啊!往事如烟,该从哪说起呢?
还是从小时说起吧,小时,她在娘家叫“五娘”,顾名思义,她是她们家的五姑娘,上面有姐姐,也有哥哥,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
对于莒州府的好户人家来说,儿女多,还因妻妾多,在她出生三日后,她父亲最宠爱的三姨娘即为她父亲又生出了一对双胞胎的儿子,天呢!那是双胞胎啊,多么的叫人喜欢啊!天下的双胞胎本就不多见,况又是儿子,如此,全家无不欢喜兴奋,连刚生下她的娘也对那一对小兄弟充满了喜欢。
怎一个的喜欢呢?
比如,姨娘有两个孩子,姨娘的奶不够两个孩子吃,这时,她的娘亲就会抱来一个喂她的奶,而喂了兄弟以后,还够得她五姑娘吃吗?她当然吃不饱了,吃不饱,即会嗷嗷哭叫,于是有人说她小小年纪即是个不消停的。
俗话说“母以子贵”,更况是这样的母,更况是这样的子,那三姨娘曾是莒州府容春社的当家花旦,一代名伶,色艺舞响誉莒州内外,嗓子好,身段好,一双小脚赛金莲,据说,姨娘能站在盘子里翻腾旋转身子,由不得父亲不爱她爱到心尖。呃,也怨了人家的肚子也太个争气了,一下即为父亲生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一双儿子,那一双儿子啊,不管怎看,一个永远是另一个在镜中的影子,他们俩的一笑一颦,一哭一闹,一举一动,完完全全的,一个是另一个的复制,别提有多么地有趣啦,如此,父亲更是将他们当作心肝了。
与人家相比,自己的娘是大房的陪房,谁知得父亲怎一个地一不留神,便有了她。
但,她毕竟也算得父亲的种血,与大房的生的四女排在一起,她属第五,名正言顺的五姑娘、五小姐。
五姑娘生在这样的时候,不是自己不可爱,而是人家太可爱了,再加人家的娘也可爱,自己怎也个比人家不上,人家自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所有的人都围着人家转,自己纵有光彩明亮的时候,也是周围也没人观看的。
要说,生命来到世上,也算奇妙透了,仿佛一出生,呱呱落地,一睁开眼睛,即有了知觉。那小小的五娘,即是如此,仿佛她自小即知道,有一对小兄弟正在残忍地瓜分着或掠夺着自己应有的东西,不由的她不敏感,她唯一的方式,即是哭闹,以引起大人关注她的存在,以保留她自己应有的东西,也因此,她自小即是个爱哭闹的孩子,也由不得人们不喜欢她。
其实,有时哭闹也是没用的,正所谓,没有你,争也没用,却是在整个的成长过程中,她过早地即已进入了这样的习惯了。
其实,在寻常的人间社会里,这样的情况也很多,比如小孩们占怀,一个孩子是容不得别的孩子吃她正吃的奶的,于是守在母亲怀里不起,或见有小孩趋向她的母亲时,她嗷嗷地也要过去。再比如小孩们抢食,一个小孩自己吃饭,哄着、骗着,也吃不多,也吃不香,但如再放进来一两个孩子,则比赛似的的要抢着吃啦,这时,那饭食也奇怪地变香了。
五娘即是在与小兄弟们的处处争抢中长大的。
因她好强,人人都知道,如此,人人也都怕她在与小兄弟的争抢中小兄弟吃亏,人人也都更向着她的小兄弟啦!
但她自个知道,她只是拿走属于她的,如她不拿走属于她的,别人自然想不起她,小兄弟们也决不会给她留下。因此,她必须要坚决地拿走本属于她的,即使她拿走的,她用不上,她也不愿给别人丢下。
她似很有心机,她总怕自己的东西,自己弄不到手里,另,她还怕大人们只记住小兄弟而忘了还有个她,且这种怕,揣在她心里,已挠得她心神不宁,她不得不时刻打起精神,以随时捍卫着自己。
但越怕什么,越有什么。因家里房院多吗,孩子们自然也多,她那上了年级的祖父母,每次为孙儿孙女发放东西,只记得大房的二男四女,二房的二男,三房的二男一女,独记不得二房还有个她。
她的小嘴可会说了:“怎得,我不是这家的孩子?”
在她们家,如众兄弟姊妹站在一个堂上,唯她与众不同,比如,人人都正安静着呢,她要莫会放倒凳子,要莫会打破杯子,再不,她自己故意摔倒等,总之,她得想方设法采取些小动作,以制造些声响,引人注意。每每这时,所有人都会朝着她这边看,她父亲也总要瞪她,骂她不安生,骂她笨。
后来,她渐渐长大了,在穿着打扮上,当别的姊妹们,穿红时,她则穿成蓝的或绿的,当别的姊妹们穿新衣时,她则作寻常打扮,当别的姊妹们作寻常打扮时,她则一身簇新。她们家无丑女,她亦瓜子脸,柳叶眉,樱唇檀口,她喜作致,她的头发今天辫起,明天盘起,今天盘凤髻,明天改堕髻,但在爹娘的心里,始终认为,大女端庄,二女素雅,三女艳丽,四女活泼,五女?五女是个甚样,说不清楚,六女,六女最小,也最美丽了,象生她的娘。
再说害怕吧,人有怕黑、怕疼、怕冷、怕饿,还有怕死等等,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显然还不知道什么叫死,当然更不知什么叫怕死,而其他的怕黑、怕疼、怕冷、怕饿,对她来说,也无所谓,她的怕,正上面所说,她怕人不知还有个她,她怕被冷落。
她还体会过一种害怕,天呢,那一种害怕,简直要吓死她了。
话说,她有一早早即出门的姑姑,脾气古怪,嫁在外省,多年来一直未曾生育,有一年来探亲,见她们兄弟姊妹众多,颇想带走一个,遂与她父亲商量,她父亲幸个说得是让姑姑在众兄弟姊妹间挑,但依然吓坏了她,一方面她得在父亲面前,装得特别听话,特别安生,特别乖,让父亲留下她,另一方面,她则需在姑姑面前装得调皮、恶劣,以不入姑姑的眼。一番谨谨慎慎,末了,那姑姑相中的是男孩,这下她才暗暗松了口气,但父亲却跟着就变卦了,说男孩子不同意,如想要,则点名让五姑娘去。
天呢!这不诚心多嫌五姑娘吗?五姑娘遂哭了个肝肠寸断,但父亲已不再更改,却是姑姑又不乐意了,说要则要男孩,不给男孩则不要了。
这一场的折腾,真个的算千回百转,五姑娘也在忽喜忽忧的惊惊诧诧中,尝尽了煎熬,虽最终死里逃生,却也进一步地知道了自个在爹心中的地位,如此,对自个父亲焉能没个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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