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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在心灵深处为自己振振有词地辩解了一番,但驳斥我的表面现象不胜枚举,所以我心中始终压着一种无法克服的羞愧,以致在他面前,总有一种犯罪感,而他也借此对我大加羞辱。只举一例,便可看出这种彼此关系。饭后,我把去年写给伏尔泰的信念给他听,这封信他是早就听说过的。我念的时候,他竟睡着了,可我,从前是那么高傲,今天又是这么愚蠢,竟根本不敢停下不读,以致他打着呼噜,我却仍在继续地读。我是那么卑躬屈膝,他是那么得意洋洋。但是,他为人仗义豪爽,所以,他在报复我时,也只是趁只有我们三人在场的时候。
他又走了之后,我发现乌德托夫人对我的态度大大地改变了。我很惊奇,仿佛没有料到似的。我为之所动,大大超过应有的程度,这使我非常痛苦。似乎我期待着能医治我的那所有一切,只不过是在把那支我折断而未拔出的箭更深地扎进我的心房。
我决心完全战胜自己,不遗余力地把自己的疯狂激情变成一种纯洁而持久的友情。我为此而制订了最为美好的计划,而为了执行这些计划,则需要乌德托夫人的帮助。当我想跟她提起此事时,发现她心不在焉,面有难色。我感觉到她同我在一起已不再愉快了,而且,我也清楚地看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只是她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一直没能知晓。我无法弄清她的这种变化使我很伤心。她向我追回她的信,我老老实实地全部退还了她,可她竟然怀疑我的老实态度,真是对我的极大羞辱。这种怀疑无异于又在我的心上出乎意料地捅了一刀。我的心她原该十分地了解才对。她还给了我公道,但不是立即还给的。我明白,她对我还给她的那包东西进行了检查之后,才感到怀疑我是不对的。我甚至看出她为此而心中有愧,这使我心里平衡了一些。她要回了她的信,就该把我的信归还给我。可她对我说,信被她烧了。现在该是我产生怀疑了,而且,我承认,我至今仍在怀疑。不,像这类的信,人们是绝不会付之一炬的。人们发现《朱丽》里的信就像火一般的热。啊,上帝!要是看到那些信该有何想法呢?不,不,能够激发起这么炽热的激情的女人是不会有勇气把激情的证据烧掉的。不过,我也不害怕她去滥用这些证据,我认为她不会这么做,再说,我也早有防备。我那愚蠢而强烈地害怕被人耻笑之心使我在开始通信时,便采用了一种使我的信无法让他人看的笔调。我把我沉醉痴迷时与她的亲昵发展到以“你”来称呼她,而且,称呼得多么甜甜蜜蜜啊!她肯定没有对此感到不悦。但她还是多次抱怨过,不许我这么称呼她,但并未能奏效。她的抱怨只不过是惊醒了我的胆怯,可我却舍不得退回去。如果这些信还在,并且有朝一日重见天日的话,大家将可以看到我曾经是怎么地爱过。
乌德托夫人的冷淡给我造成的痛苦,以及我因此觉得的冤枉心情,使我作出了奇特的决定:向圣朗拜尔本人诉苦。在等着我就此事写给他的信产生效用的同时,我便沉湎于我本该早点寻求的种种消遣之中。当时,在舍弗莱特举行盛会,我为此准备音乐。一想到能在乌德托夫人面前显一显她所喜爱的艺术,我便来了兴头,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也有助于我劲头十足,那就是想表示一下,《乡村占卜者》的作者是懂音乐的。因为我早就发现,有人在暗中使坏,想使大家对此抱有怀疑,至少是怀疑我不会作曲。我在巴黎的初期作品,我在迪潘先生家和波普利尼埃尔先生家受到的一次次考验,我十四年来,在最著名的艺术家中间,并且是当着他们的面谱写的大量乐曲,最后,还有那部歌剧《风流诗神》甚至《乡村占卜者》,我为菲尔小姐专门写的、她在宗教音乐会上演唱的那首经文歌,以及我同最伟大的大师们一起就这门艺术所参加的那么多的研讨会,似乎全都应该防止或消除这样的一种怀疑。可是,持这种怀疑的甚至在舍弗莱特也大有人在,而且,我看得出,埃皮奈先生也不例外。我假装并未觉察到这一点,专门替他作了一首经文曲,献给舍弗莱特小教堂,并请他根据自己的喜好为我提供歌词。他责成他儿子的家庭教师德里南去写。德里南把适合主题的歌词弄好给我之后一个星期,经文歌便谱写完成了。这一次能气坏艺术之神阿波罗,我还从未写出比这更加浑厚有力的音乐来过。歌词是以这句话开头的:EcceSedesbicTonantis()①。开头的磅礴气势与歌词交相呼应,而随后的全部曲子音调美极了,使大家惊叹不已。我喜欢用大乐队,于是,埃皮奈便把最好的合奏乐师集中了起来。意大利歌手布吕娜夫人演唱了这首经文歌,而且乐队伴奏得非常之好。这首经文歌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以至于后来还被弄到宗教音乐会上去演唱,尽管有人暗中捣鬼,而且演奏得甚差,但仍两次获得热烈的掌声。我还为埃皮奈先生的生日构思了一个半是正剧半是哑剧的本子,由埃皮奈夫人把它写了出来,而谱写音乐的还是我。格里姆一到,就听说了我在和声方面的成功。一小时之后,大家便不再说起这事了,但据我所知,至少大家不再怀疑我是否会作曲了。
我本已不太喜欢舍弗莱特,格里姆一来,我便觉得再待下去简直是活受罪,因为我还从未见过有谁像他那副神气的,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他来的前一天,我便被从我住的那间贵宾屋请了出来。那间屋与埃皮奈夫人的房间紧挨着,大家忙着收拾好给格里姆先生住,给我换了一间较远一些的房间。我笑着对埃皮奈夫人说:“喏,这就叫后浪推前浪。”她显得很窘迫。我当天晚上便更加明白缘何要我挪窝了,因为我得知在她的房间和我搬出的那个房间中间,有一个暗门,她以前认为没有必要指给我看。她同格里姆的关系无论是在她家里还是在社会上,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连她丈夫都一清二楚。可是,尽管我知道她更为重要的一些秘密,而且她也知道我守口如瓶,可她却不愿向我吐露这事,反而矢口否认。我明白,她的这种保留态度源自格里姆,后者知道我的所有秘密,却不愿让我知道他的任何秘密。
我旧有的感情尚未熄灭,而且此人也有一些真正的长处,这使我对他仍抱有好感,然而这经不起他对这种好感的一味摧残。他为人处世的态度一如蒂菲埃尔伯爵()②,我向他致意,他几乎都不搭理,从来就没有问候过我一次,而我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跟他说话了。他到处冒尖,到处都抢风头,从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如果他不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这倒也还罢了。我仅从他那无数的例子中举一例,大家就可以看出他是个怎样的人了。有一天晚上,埃皮奈夫人稍感不适,就让人给她送点吃的去她房间,然后便上楼准备坐在炉火旁吃晚饭了。她要我跟她一起上楼,我就去了。格里姆跟着也上来了。小桌子已经摆好,只有两份餐具。上菜了,埃皮奈夫人坐在了炉火的一边,格里姆搬起一张扶手椅,坐到炉火的另一边,把小桌子往他俩中间拖了过去,展开餐巾,准备吃饭,一句话也没跟我说。埃皮奈夫人满脸通红,为了让他能改正他的粗鲁,便要把她自己的座位让给我坐。可格里姆一句话也不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总不能挨近炉火吧,所以决定在房间里踱步,等人给我添上一份餐具来。他竟让我在离火很远的桌子顶头吃了饭,连客气一声都没有。我身体不好,又比他年长,跟这家人相识比他早,还是我把他介绍来的哩,他现在成了女主人的宠儿,本该对我尊重客气才是。在所有的事情上,他对待我的态度都同这次一样。他不光是把我看成低他一等的人,而且把我视作一文不名。我几乎认不出当年在萨克森-哥特王储家以得我一盼为荣的那个老夫子了。我简直想象不出,他为什么一面不屑一顾、板着脸侮辱我,一面又在所有他知道与我相识的人中间大肆吹嘘他对我一往情深。一点不假,他对我是表示过友好,但那只是同情我的穷困潦倒,哀叹我的苦命,可我自己却并不觉得穷,觉得苦。他还说,他一直想周济我,可我不知趣地拒绝了,使他觉得很伤心。他就是用这一手来让人赞赏他的多情、侠义,而谴责我的不知好歹、忘恩负义,并让人于不知不觉之中相信,在像他这样的一个保护者与像我这样的一个落魄者之间,只是一个施与、一个沐恩的关系,而想不到,即使如此,也应有一种平等的友谊存在着。就我而言,我怎么也想不出来,我在什么事上欠过这位我的保护者的情。我借过钱给他,可他从未借过钱给我;他生病时,我守护过他,而我患病时,他几乎都没来看过我;我把我所有的朋友都介绍给了他,可他从未介绍他的任何一位朋友给我;我曾竭尽全力地去为他宣扬,可他……如果他也宣扬过我的话,那也很少是当着众人的面,而且是采取的另一种方式。他从来就没有帮过或者说过要帮我任何忙。他怎么就成了我的保护者了呢?我怎么就成了他的被保护人了呢?这我以前可没弄懂,现在仍旧不明白。
他对所有的人都程度不同地表现出傲气,这倒是不假,但没有对谁像对我这样的粗鲁。我记得有一次,圣朗拜尔差点儿拿起他的盘子向他脑袋砸过去,因为格里姆当着全桌的人指斥他说谎,粗暴地对他说:“这不是真的。”他除了生来就说话武断,还有着一种小人得志的神气,蛮横得简直到了可笑的程度。他趋炎附势,忘乎所以,竟至摆出一副显贵中最没头脑的人的那种架势。他对自己的仆人从来就是叫“喂!”仿佛仆人多得不计其数,老爷不知谁在当班似的。他让仆人去买东西的时候,总是把钱朝地上一扔,而不是把钱交到仆人的手上。总之,他忘了仆人也是人,不管是什么事,都对仆人倍加侮辱、嫌恶不屑,以至于埃皮奈夫人推荐给他的那个很好的可怜孩子最后辞工不干了。他并没别的什么抱怨,只说是受不了这种对待:他成了这个新“自命不凡的人”的拉弗勒尔。
他既自视甚高,又贪慕虚荣,虽长着两只迷迷糊糊的圆眼睛,一张呆滞发木的脸,却对女人有所图谋,自从与菲尔小姐闹了那段笑话之后,他在好多女子眼里竟成了一颗情种。这使他学起时髦来,养成了女人般的洁癖。他开始修饰打扮,梳妆成了他的头等大事。大家都知道他涂脂抹粉。我原先是不相信的,后来也开始相信了,不仅是因为看见他的面色鲜亮了,并在他的梳妆台上发现了一瓶瓶的脂粉,而且,有一天早晨,我走进他的房间时,看见他正用一把特制的小刷子在刷指甲,见我来了,仍挺自豪地在继续刷着。我断定,一个能每天早上花两个小时去刷指甲的人,那完全可能会花上点工夫去用白粉把脸上的坑坑洼洼给填平的。老好人戈弗古尔并非尖酸刻薄之人,也挺风趣地给他取了个绰号:“白面魔王”。
所有这些只不过是一些可笑的小事,但与我的性格水火不容。这使我终于对他的性格产生了怀疑。我难以相信,一个如此昏头昏脑的人,能够把心放在当中。他总吹嘘自己心地善良,注重感情。可他却有着只有灵魂卑劣者才有的一些缺点,这又如何与他所吹嘘的相一致呢?他既然有着一颗对身外之事始终激情满怀的心灵,怎么会老是为自身的那么多区区小事而操心劳神呢?哦!上帝呀!但凡感觉到自己的心被这种圣火燃烧着的人,总在设法把心思吐露出来,把心中的一切展现出来,总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绝不会作任何的粉饰。
我想起了他的道德纲领,那是埃皮奈夫人告诉我的,也是她所采纳的。这个纲领只有一条,那就是:人的唯一义务就是在一切事情上都随心所欲。这种道德观,当我听到时,让我不胜感慨,尽管我当时还只是把它当成一句笑话。但是,我很快便看到,这一信条确确实实是他的行为准则,而且后来我有了许许多多深受其害的证明。这也就是狄德罗曾多次跟我谈及但从未向我阐释的那种内心信条。
我还想起好几年前就有人一再地警告我,说此人虚假、玩弄感情,特别是不喜欢我。我还想起了好几个有关的小插曲,是弗朗格耶先生和舍农索夫人讲给我听的。他俩都瞧不起他,而且应是了解其人的,因为舍农索夫人是已故弗里森伯爵的亲密女友罗什舒阿尔夫人的女儿,而弗朗格耶先生当时同波利尼亚克子爵过从甚密,正当格里姆开始踏进王宫府邸()①的时候,他已在那里住了很久了。巴黎的人都知道,弗里森伯爵死后,格里姆如丧考妣,因为他在受到菲尔小姐的严责之后,需要维护他所沽钓而来的名声,而如果我当时眼睛亮堂些的话,本会比任何人都能看得更清楚其中的虚假。他被硬拉到加斯特利府去,痛不欲生的样子装得惟妙惟肖。在府里,他每天早晨都跑到花园里痛哭一场,只要是府中的人能看到他,他便用浸满泪水的手帕捂住眼睛,可是,一旦转过一条小径,有些他没想到的人就会看到他立即把手帕装进口袋,拿出一本书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传遍了巴黎,不过,很快也就被人遗忘了。连我自己也忘了这事,只是有一件与我相关的事使我又记起它来。我住在格勒内尔街,病得要死,而他当时住在乡下。一天早晨,他气喘吁吁地跑来看我,说他是刚从乡下赶来的。不一会儿,我便知道,他是头一天从乡下上来的,有人还看见他在看戏哩。
这类事,我想起很多很多,但是,令我感触最深的却是,我很惊奇,自己怎么这么晚才看透他。我把我所有的朋友无一例外地全介绍给了格里姆,他们也全都成了他的朋友。我简直与他形影不离,几乎不愿看到有哪一家我能进去而他却不能进去的。只有克雷基夫人拒绝接待他,而我也就从此不再去看她了。格里姆自己也交了另外一些朋友,有的是凭自己的关系,有的是经由弗里森伯爵介绍。在他的这些朋友当中,没有一个成为我的朋友的。他从来就没有吭过一声,让我至少跟他们认识一下,而且,我有时在他家里遇上的那些人,从来就没有一个对我表示出丝毫的友善来,就连弗里森伯爵也是如此。他是住在伯爵家的,因此,若能与伯爵有点交往,我会很高兴的。弗里森伯爵的亲戚舍恩伯格伯爵也是如此,而格里姆同他关系更加亲密。
不仅如此,我所介绍给他的我的那些朋友,在认识他之前都与我亲密无间,待认识了他之后,全都显然地变了。他从未介绍给我任何一个他的朋友,而我却把我所有的朋友全介绍给他了,并且,他最后全把我的朋友给夺走了。如果说这就是友情的结果的话,那仇恨的结果又该是什么呢?
就连狄德罗一开始也多次提醒过我,说格里姆并不是我的朋友,尽管我对他那么信任。可后来,当他自己也已不再是我的朋友的时候,他便改变了腔调。
我以前处理我那些孩子的办法是用不着别人帮忙的,可我告诉了我的朋友们,目的只是让他们知道,以便在他们眼里,把我这个人看得比本人要好。我告诉的这几个朋友一共是三位:狄德罗、格里姆、埃皮奈夫人。杜克洛是我最应该告诉的,可偏偏我没告诉他。但他知道了这件事。是谁告诉他的?我不得而知。这种不义之事不太可能是埃皮奈夫人所为,因为她知道,如果我也学她的样儿的话,我是有办法狠狠地报复她的。剩下的只有格里姆和狄德罗了,他俩在许许多多的事情上都一个鼻孔出气,尤其是在反对我的时候,因此,非常可能是他俩共同搞的罪恶阴谋。我没有把这秘密告诉杜克洛,因此,他本是有权随便说出这事来的,但我敢打赌,他是唯一保守此秘密的人。
格里姆和狄德罗在共同策划把“女总督们”从我身边夺走的时候,曾努力要把杜克洛拉进来一起干,但遭到了他鄙夷不屑地拒绝。我只是在后来才从他那里得知他们之间在这件事上所发生的事情。不过,从那时起,我已从泰蕾兹嘴里知道了不少情况,看出这其中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看出他们如果说是不想拂逆我的意愿的话,也是想摆布我,至少是要瞒着我,或者他们是想利用这两个女人来当工具,以实现什么阴谋。这一切肯定不是正大光明的。杜克洛的反对就无可辩驳地证明这一点。谁愿意相信这是友谊,那就相信去好了。
这种所谓的友谊让我在家里家外都必定要倒大霉。多年来,他们同勒瓦瑟尔太太经常不断地长谈,明显地改变了这个女人对我的看法,而这种看法的改变肯定是于我不利的。他们在这些鬼鬼祟祟的晤谈中都议论了些什么?干吗那么讳莫如深的?老太婆说的话就那么有趣,让他们如获至宝?就那么重要,非得捂得严严实实不可?三四年来,他们的这种秘密会议一直持续不断,我原先一直觉得可笑极了,但转而一想,我开始觉着惊诧了。要是我当时就知道这个女人在跟我捣什么鬼的话,这惊诧就会成为焦虑不安了。
尽管格里姆在外面大肆标榜他对我热情备至,可他对我的腔调却很难看出他所谓的热情来。我在任何事情上都未曾得到过他的丝毫好处,而他所假装对我抱有的仁慈非但对我无益,反而有害。他甚至尽其所能地断了我所选择的那个行当的财路,因为他把我描写成一个差劲儿的誊抄者。我承认他这一点倒是说对了,但这不该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是信口雌黄,便另觅了一个誊抄者,把凡是能拉走的主顾全给我拉走了。就好像他就是计划着让我依附于他,依赖于他的威望来讨生活,并且要把我所有的路全给堵死,逼我就范。
在仔细想想这一切之后,我的理智终于告诉我,不该再像从前那样把他往好处想了。我看出他的性格至少是很可疑的,至于他的友情,我断定那是虚情假意。随后,我便决心不再见他,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埃皮奈夫人,并向她表明我这么做的无可辩驳的依据。不过,我现在已经忘记了说的是哪些依据。
她强烈地反对我的这一决定,可对我的依据又不太知道如何说是好。她尚未同他统一口径。但第二天,她没有对我亲口解释,却交给我一封很巧妙的信,是他俩一起拟就的。她通过这封信,为他的不外露的性格辩解,而对事实只字不提,并且指责我不该怀疑他不忠于自己的朋友,敦促我与他重修旧好。这封信(见信函集A,第四十八号)使我拿不定主意了。在我俩后来的一次谈话中,我发现她比第一次有所准备,我被她完全说服了。我甚至相信我可能是想岔了,这么看来,我真是很对不住一个朋友,应该赔礼道歉。总之,由于我已经一半出于自愿一半出于软弱,对狄德罗、奥尔巴什男爵作出过我本该要求对方做的一切主动和好的表示,我就像是乔治·唐丹()①似的去了格里姆先生家,为他对我的冒犯而请求他原谅,始终是错以为,只要态度温和、方法得当,没有解不了的冤仇。这种错误的想法使我一辈子总是在自己的假朋友面前唯唯诺诺的。其实,恰恰相反,恶人的仇恨越是找不到根由就愈发地强烈,越是觉得自己不对就越是恨对的那个人。我仅凭自己的亲身经历就可以从格里姆和特隆桑身上找到对这一论断的很有力的证据。他俩由于兴趣、爱好和怪癖所致,竟成了我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根本就找不出我有任何对不起他俩的地方。他们的怒火日甚一日,就像老虎一样,越是迁就它,它就越是要发虎威。
我期待着格里姆因我屈尊俯就和主动和解之举而感动不已,会张开双臂,以诚恳真挚的友情来接待我。可他竟像是罗马皇帝,板着面孔,我还从来没见过谁像他那样的。我对他的这种态度没有丝毫的准备。当我十分尴尬地扮演着很不适合我的那个角色,怯生生地说了几句来见他的原因之后,他非但没有对我开恩,反而极其傲慢地说了一连串他事先准备好了的训词,列举了他罕见的美德,特别是在对待友谊方面。他长时间地着重在一件事上,这事起先让我非常震惊,那就是大家看到他的朋友始终都是那么多。他一边在说,我一边心里在犯嘀咕,我若是成了他这个信条的唯一例外,那我可就惨透了。他一个劲儿地反复叨叨这一点,而且在装腔作势,使我想到,如果他在这一点上只是道出内心的情感的话,他就不会对这条格言如此上心。其实,他是在利用这个来帮助他达到往上爬的目的。在这之前,我也是同样的情况,总是保住所有的朋友。从童年时代起,我就没有失去过一个朋友,除非是因为死了。可是在这之前,我就从没把这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把这当成自己的一个信条。既然我俩彼此都有这一优点,如果他不是想先剥夺去我这一优点的话,那他一个劲儿地叨叨这事干什么?然后,他便处心积虑地举出证据来羞辱我,说我俩的共同朋友都偏爱他而不是我。我同他一样清楚,确实如此,但问题是这种偏爱他是怎么弄来的?是因为他德高望重还是善耍手腕?是自己的威望在提高还是竭力地在贬损我?最后,当他尽情地在我俩之间拉大了距离,使我感到他就要施与我的宽大实属不易之后,便给了我一个吻,以示和解,还微微地拥抱了我一下,就像是国王在拥抱新骑士一样。我仿佛从云端跌落下来,茫然不知所措,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这个场面宛如老师在训斥他的学生,最后免了他皮肉之苦而已。我每每回忆及此,总感到根据表面现象去判断有多么骗人,而庸俗之辈又极其重视表面文章。而且,我还感到,常常是有罪之人极其大胆、极其自傲,而无辜者却总是羞愧难当,尴尬窘迫。
我俩算是和好了,这对于我那颗任何纷争都将引起它痛苦不堪的心来说,终归感到轻松一些。大家可以料到,这样的一种和好是不会改变他的态度的,它只不过是剥夺了我对他抱怨的权利而已。因此,我决定忍受一切,不再吭一声。
这么多接踵而来的忧愁,压得我喘不上气来,使我无力再控制住自己。圣朗拜尔没给我回信,乌德托夫人对我也疏远了,我不再敢向任何人敞开心扉,便开始害怕起来,生怕在将友谊当作心中偶像的同时,把自己的一生浪费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去。经过这件事之后,与我交往的所有人中,只剩下两个人还让我仍旧表示敬重,我的心还能对他们予以信赖:一个是杜克洛,自从我来到退隐庐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另一个是圣朗拜尔,我认为只有把我的心思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出来,才能很好地弥补我的过错,于是,我便决定一五一十地向他彻底忏悔,但绝不连累他的情妇。我并不怀疑,我这个选择仍旧是我的激情的一个陷阱,为的是与她更接近一些。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是真想毫无保留地扑到她的情人的怀抱中去,完完全全地听从他的指引,把心全都掏出来给他。我一直打算给他写第二封信,我相信他是会回信的,可是,我突然间得知他没有回我第一封信的悲惨原因:那场战争太艰难了,他没有能够扛得住。埃皮奈夫人告诉我说,他刚刚瘫痪了。而乌德托夫人也终因忧伤过度,自己也病倒了,无法立即给我写信。两三天后,她从巴黎——她当时在巴黎——告诉我,他已被送往亚琛洗矿泉浴去了。我不想说这个悲惨的消息让我同她一样的痛苦悲伤,但我不相信这个消息给我造成的忧伤会小于她的痛苦与眼泪。我见他病成这种样子,又担心是焦虑不安促成他病得这么厉害,所以心里难过极了,比以前我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更加触动我的心。我痛切地感到,按自己的估计,我没有必需的力量来承受如许的悲伤。幸好,这位慷慨大度的朋友没有让我长久地待在这种痛苦之中。他尽管病魔缠身,但并未忘记我,我很快便从他的亲笔信中得知,我把他的心情和病体估计得太严重了。不过,现在该是讲述我命运的大动荡的时候了,是该把我的一生分为截然不同的两部分的那个灾难的时候了。由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这个灾难却产生了极其可怕的后果。
有一天,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埃皮奈夫人竟派人来找我。我一进她家门,便发现她的眼神和整个举止中有一种慌乱的神色。她平常是不这样的,世界上没有谁比她更会控制自己的表情和举止,为此我更加惊诧不已。她对我说:“我的朋友,我要去日内瓦了,我的胸部不适,身体垮得厉害,因此必须抛开一切事情,去找特隆桑看看。”这个决定如此突然,又时值入冬,所以我非常的惊讶,特别是我刚离开她才三十六小时,我走的时候,她根本没提这事。我问她将带谁一起去。她告诉我说,带她儿子和德里南先生一起去,然后,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您呢,我的大熊,您不一起去吗?”由于我并不相信她这话当真,而且她知道在入冬季节,我几乎出不了房门,所以我便打趣地说,一个病人去陪另一个病人只有添乱。她自己看上去也不是真心邀我同往,所以这事也就过去了。我们只谈了谈出门的准备事项。她正在紧赶着准备,决定半个月后动身。
我用不着太多的洞察力便明白此行有一个瞒着我的秘密动机。这个秘密,这家人家的人全都知晓,唯独瞒着我一个人,但第二天就被泰蕾兹发现了,是总管泰西埃从女仆口中得知后告诉她的。尽管我不是从埃皮奈夫人口中得知这一秘密的,我没有为她保密的义务,但是这一秘密同把它传给我的那些人关系太密切了,所以我不能连累他们,因此,我对此事将避而不谈。不过,这些秘密虽说是从来没有,也将永远不会从我的嘴里或从我的笔端泄露出去,但因为知道的人太多了,所以不会不被埃皮奈夫人的所有的圈中人知晓的。
我得知她此行的真正动机之后,便看出有一只仇家的手在暗中使劲,想让我成为埃皮奈夫人旅途中的护送人。不过,她并没有太坚持,所以我也就没把这事看得挺认真,并且觉得好笑,要是我傻乎乎地接受下来,那才真是当上了一个好看的角色了。不管怎么说,我的拒绝反倒让她占了大便宜,因为她终于说服其丈夫送她前去()①。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狄德罗的便笺,我将它转录于后。这张便笺只是折了一下,里面的内容谁都能一目了然。它是送到埃皮奈夫人家,托埃皮奈夫人的亲信、其子的家庭教师德里南先生转交给我的。
狄德罗的便笺(信函集A,第五十二号)
我生来就是喜欢您并让您苦恼的人。我听说埃皮奈夫人要去日内瓦,但没听说您陪她去。我的朋友,如果您对埃皮奈夫人感到满意,您就该陪她一起去;如果是不满意的话,那就更应该陪她去。您是否对她施与您的恩惠感激不尽?这正好是个机会,您可部分地偿还所欠之情,感到宽慰。您一生之中还能找得到另一次机会来向她表达您的感激之情吗?她将前往一个仿佛从云端坠入的国度。她玉体欠安,需要娱乐和消遣。又时值冬季!喏,我的朋友,您以身体不好加以回绝,这理由可能比我想象的要有力得多。但是,您今天难道比一个月之前以及入春之后身体还要不好吗?您三个月之后将去旅行,难道就比今天方便得多?要是我,告诉您说吧,如果我受不了鞍马劳顿,我将拄上一根棍,跟随她去。再说,您难道不怕别人对您的行为说三道四吗?有人将会怀疑您不是忘恩负义就是另有苦衷。我很清楚,您不管怎么做,都将总是有良心可以替您做证的,但光这个就够了吗?您难道可以如此这般地忽视他人的做证吗?不管怎么说,我的朋友,我之所以写这张便笺给您,既是想对得起您,也是为了对得起我自己。如果它使您不快,您就把它烧掉好了,以后也无须再提,就当是我根本没有写过。我向您致意,我爱您,拥抱您。
我一边读着,一边气得发抖,两眼发花,几乎没有读完,但这并未妨碍我看出狄德罗信中的花招。他是在装出一种比他在其他所有的信中更加温柔、更加亲切、更加真挚的口吻。在其他的信中,他顶多称呼我“我亲爱的”,连“朋友”二字都不屑冠之于我。我一看便知此信为何要通过他人之手转交给我了,那信上的地址、折叠的方式等等,相当笨拙地露了馅。因为我们互相通信通常是通过邮寄,或者是通过蒙莫朗西的信使捎带,而他利用的这个办法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当我怒火稍息,可以动笔的时候,我草草地给他回了一信,立即从我当时住的退隐庐,拿到舍弗莱特去给埃皮奈夫人看。我当时都气糊涂了,想把我的回信连同狄德罗的信一并亲自念给她听。下面就是我的回信:
我亲爱的朋友,您既不可能知道我对埃皮奈夫人有多么感激,也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报答她对我的恩惠;您既不知道她此行是否真的需要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希望我陪她去;既不知道我是否可能前往,也不知道我不能去的种种理由。我并不拒绝同您讨论所有这些问题,但是,在讨论之前,您得承认,您不事先想一想,就二话不说地规定我该怎么做,亲爱的哲学家,这等于是像个大糊涂虫似的在大发议论。我觉得其中最坏的是,您的意见并非出自您个人。除了我的脾气不好,不愿让第三者或者第四者以您的名义来牵着我的鼻子走而外,我还觉得这种转弯抹角之中有某些花招,与您的坦率很不合拍。而且,为您着想,也为了我,您今后还是别这样的好。
您担心有人对我的行为说三道四,不过,我敢说,像您那样的一颗心是不敢把我的心往坏处想的。如果我能更多地像其他人一样的话,他们也许会把我说得好一些。愿上帝保佑,别让我受到他们的赞许!随恶人怎么去窥探我、评说我好了,我卢梭生来就不怕他们,您狄德罗也从不会听信他们的。
您说如果您的便笺使我不快,就让我把它扔到火里,以后也无须再提!您以为我会就这么忘了从您那儿来的东西?我亲爱的,您在给我造成痛苦的时候,太不在意我的眼泪了,正如您在劝我注意自己的身体时不在意我的生命和健康一样。如果您能改弦更张的话,您的友谊就会对我更加地温馨,我也就因此而少让人可怜了。
我走进埃皮奈夫人的房间,发现格里姆同她在一起,我高兴极了。我大声地、清亮地把那两封信读给他们听,理直气壮得令自己都难以相信,而且,读完之后,还补充了几句,也一样的振振有词。我发现他俩看到平常那么怯懦的一个人竟然如此大胆,感到十分沮丧、茫然,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我还特别看到那个盛气凌人的人垂下了眼睛,不敢正视我那闪亮的目光,但与此同时,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在发誓必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而且,我深信他俩在分手之前一定先密谋一番。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我终于收到了乌德托夫人转给我的圣朗拜尔的回信(见信函集A,第五十七号),信上的地址仍是沃尔芬毕台尔,日期是在他病倒后不久。我写给他的信在路上耽搁了很久,所以他的回信才姗姗来迟。这封回信给了我一些安慰,这正是我此时此刻所急切需要的。信中充满了敬重和友谊,给了我勇气和力量,以不辜负他的这番盛情。从这时起,我便恪守职责。要是圣朗拜尔不是那么通情达理,那么慷慨大度,那么忠厚正直,我肯定是万劫难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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