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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他拱了拱手,“南大人,宫里的旨意,大人可接着了?”
南玉书转过脸来,没什么笑意,还了个礼道:“恭喜宿大人,本朝设立控戎司至今,从没出过女指挥使,大人这是开了先河,实在令人钦佩。”
话里夹枪带棒,任谁都听得出来。她也不恼,举步进了档子房,缓行到他面前,笑得很是温雅。
“大人想必对此颇有微辞吧?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京里官员云集,出了事儿,衙门里尽是男人,查起诰命们来多有不便。设立锦衣使,不过是填这个缺,照旧给大人打下手,大人千万别误会,绝没有分权的意思。控戎司以督察章京言行为主,到底女人犯事的少之又少,我料朝廷增设这个官职,也是应暇龄公主的急,这里头缘故我不说,大人也明白。”她说笑着,把他手里的文书接过来阖上,重放回了书架上,“南大人,五年前我随太子爷进衙门办差,这么长时候,咱们相处一向融洽,千万别因这点子事儿闹得不愉快。说得透彻些儿,我是个女人,又在东宫主事,等这摊子事儿过去了,还是要回内廷去的。咱们都为太子爷办事,本就应当不分你我,临来前主子特特儿吩咐和南大人交个底,自己人窝里斗起来,叫外头人看笑话。”
她口才不错,长篇大论讲得颇有道理,南玉书本就是粗人,当下气也消了一半。
转念想想,她明着是女官,暗中是太子房里人,既然和上头贴着心肝,自己和她过不去,岂不开罪太子?女人嘛,古往今来有几个成得了大事?自己脑子一热拿她当男人对付,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了。
他有些尴尬,笑道:“宿大人多心了,本来就没有的事儿,何来内斗一说?既然朝廷下了令,你我今后必然通力合作……今早的朝议像是不大顺遂,宫里新颁旨意没有?”
星河说有,把太子彻查京城官员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南玉书枯着眉头斟酌:“京城大小官员百余人,从哪处入手,太子爷可有示下?”
星河慢慢摇头,“依我拙见,少不得拿几位协理财政的官员试刀,比方户部尚书桂佛海,工部尚书岳相贤。还有那些与刑狱有关的,也当查。我听说刑部尚书房有邻,一桩案子就能收受白银十万两,只不知道是真是假……”说完婉转一笑,“恰好借这个时机,给内阁官员抻一抻筋骨,大人以为呢?”
大红漆盘上叠得锋棱毕现的朝服呈上来,阴影里的人方缓步挪进光带。她微微侧过脸,灯下的面孔白得莹然。抬手检验每一个边角每一道缝,主子的冠服,从成衣直至送进东宫,必要经过无数层筛选,越到临了,越不敢大意。
宫人们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待是最煎熬的。和以往不同,这回验的时候有点长,左等右等等不来示下,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谁也没敢抬眼瞧,隆隆的心跳里愈发弯下腰去,只听见檐上风灯的铁钩子在摇曳间吱扭轻响,一声一声,夜深人静时异常刺儿。
一片琵琶袖轻轻摇过,头顶上飘下个酥柔的嗓音,“魏姑姑,你闻过迦南的味道吗?”
尚衣局管事的仓促啊了声,“是,奴婢闻过……”
漆盘被一根细长的手指推了过来。
管事的惶然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美丽的眼睛。这双眼睛没有经历过苦难的打磨,它是活的,里头有浩浩烟波,也有春水细流。然而越是好的东西,越容易生出距离感。就像神龛里的菩萨,只能敬畏,不能争斤掰两。
魏姑姑心慌气短,颤着手牵起袖子撩那衣裳上的熏香,气味幽幽的,发散后已经不那么浓烈,但沁入鼻尖还是甜得起腻。
“怎么回事!”她陡然一惊,转过头厉声训斥宫女,“是谁自作主张换了熏香?”
承托着漆盘的宫女惊得厉害,十个手指头紧紧扣着盘沿儿,扣得指甲发白。
“回、回姑姑的话,头前儿夏管带来巡视时说的,太子爷怕是不爱迦南的味道。说南边进贡了一串佛珠子,太子爷没叫留下,沾手就打发人送四执库了……”
魏姑姑气得咬牙,“姓夏的是个什么东西,蹭棱子的积年,你们倒要听他的!”
可是气归气,事儿已经出了,现骂也救不了急。她转回身,放低了姿态蹲安,“奴婢这就加紧现熏一套过来替换,这会儿还不到戊正,耽误不了主子上朝的,宿大人,您瞧……”
宿大人,宿星河,是这东宫的女尚书。她和她们大多数人不一样,出身的缘故,入宫就是恭使宫人,官比四品。五年后又升一品,任东宫尚书,代太子批阅宫外陈条文书等,属太子幕府。可这世道,对女人向来不公,即便官名儿叫得响亮,前头有个“女”字做约束,协理政务之余,主要还是以照顾太子起居为主。
和外廷沾了边的女官,有时候不那么好通融。尤其这位以严苛出名,犯在她手上,恐怕没好果子吃了。
不出所料,她哼笑了声,“晚香玉的味道,上头不喜欢。明儿到日子该用端罩①了,万岁爷赏的只此一件,姑姑上哪儿寻摸一模一样的来替换?我这里当然百样好说,可就怕主子跟前交代不过去。魏姑姑知道,太子爷用香是有定规的,太显山露水的味道伤他脾胃,和他犯冲。”
对气味敏感,不过是最浅表的说法,太子有时会因气味起疹子,严重起来甚至胸闷。帝国的储君,什么样的东西能叫他喘不上来气?谁又敢让他喘不上来气?这背后的隐喻,剖析起来叫人心惊。
魏姑姑呆住了,腿弯子一软便跪下来,扣着砖缝匍匐在地,“奴婢失职,请宿大人降罪。”
职上犯了过错,那是大忌讳,尤其这种贴身使的东西,没有往小了说的,只要发落,牵连的必定是一大片。魏姑姑感到恐惧,她在尚衣局干了十来年,一向顺顺当当,时候长了难免松懈。现在呢,事儿一旦犯起来,连活命都难,其他的,诸如什么职务俸禄,那是连想都别去想它了。
中衣湿了个尽够,天寒地冻里不依不饶贴着皮肉,只觉顶心②被搓成了一根针,三魂七魄都从那针尖儿上流泻飘散了。筛着糠,穷途末路,宫里可不是个讲人情的地方,了局如何,自己心里有数。恨不能一气儿闭了眼,也就完了,可现在还不能闭,得强撑着。惊骇间见一片绣着海水纹的袍裾踱进视野里来,灯笼照着经纬间镶嵌的金银丝,偶然迸发出一道刺目的光。
“都是相熟的,大可不必。”上头人的声气儿倒变了,分外和煦起来,“底下人自作主张,姑姑失察,虽不应当,但罪过不大。这样吧,当值的宫人上掖庭局各领三十板子。姑姑呢,禁足十天,罚薪半年,小惩大诫也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垂手虚扶了一把。转头吩咐把衣裳端进去换香重熏,身后几名宫女应个是,上前接过了冠服七事等。
掉脑袋的罪过,领顿板子罚半年俸禄就带过去了,从浪尖落回地上的尚衣局众人回过神来,跪倒一片叩谢不止。魏姑姑一迭给她纳福:“宿大人真是菩萨心肠,今儿要不是您开恩,我们这帮人可活不成了。”
对面的人脸色平常,神情里带了些微圆融的味道,“宫里当值,总有牙齿磕着舌头的时候。我这儿能走针,何必难为你这根线呢。”
话当然都在人嘴里,是好是歹也凭人家的心情。魏姑姑大有绝处逢生的庆幸,谢之再三,“将来大人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奴婢定当尽心竭力回报大人。”
对面的人牵唇一笑说好,转过身,往正殿方向去了。
***
殿宇深广,中间是用来理政办事的,两头两间偏殿,东边的髹金六椀菱花门后,就是太子的寝殿。
站在门前看一眼,内寝和外间隔着一扇缂丝的山水屏风。织物面料轻薄,里头案上点着油蜡,朦胧见茶水上的宫女正躬身奉茶。万字锦雕花落地罩后探出一只手来,指节白而修长,接过茶托的姿势像捻一朵花,杯盏里的分量到他手里,全数化解了似的。
宫廷生活,其实远不如外面人猜想的那样多姿多彩,到什么点儿干什么活儿,有它雷打不动的规矩。她退回身,立在大殿一角放眼打量,熏殿、熏褥子、下帐、下帘子,一切都在她眼皮底下有序进行。这个地方讲究四平八稳,不可慌张,不可喧哗。她顶喜欢这一点,看着那些女孩子们手上婉转,脚下缠绵,即便是台上最有功底的旦角儿,也未必做得出她们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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