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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婷说:「我现在就可以腾地方。你想亲自找呢,还是我帮你找?」
罗光灯看着周文婷,发现她的神情轻盈和达观,跟她的表态一样。不谙女人心的他竟然感动了,他搂住大方大度的女人,往她脸上亲了一个吻,像皇帝赏赐奴婢财宝或特权一样,「今晚就算了,睡觉吧。」
罗光灯一歪头便睡着了。鼾声从他的嘴巴和鼻子喷薄而出,像一台巨型钩机的轰鸣。恐怖的响声在大厦的房间像鬼哭狼嚎。还有一股恶臭,像井喷的油气在房间弥漫。这个野蛮和强大的男人身上,蕴藏的能源和爆发的力量真是巨大呀。在周文婷的眼里,这台隆重的机器似乎能摧枯拉朽,让整个大厦坍塌。
狗
苏莲六十岁生日这天,儿子罗光灯竟然记得或懂得回家,真是让罗仕马、苏莲夫妇太高兴了,像当年生产时知道是个儿子一样高兴。果然是父母的心头肉,冷暖、疼痛和需求,能感知和感应得到。
手抱鲜花的儿子走进别墅,像一团洞穴里的火炬,让平日冷清的别墅亮堂和暖和。这幢位于南宁凤岭貌似最旺的房子,其实只有亲人团聚的时候,才感受到它的荣华和富贵。
与罗光灯同来的还有蓝木村、韦努和周文婷。父母看着儿子带来的伙伴,在这个喜庆的时刻,自然是十分欢迎。蓝木村和韦努,罗仕马和苏莲是第一次见。当儿子介绍说他们来自上岭,现在一个是集团办公室主任,一个是保安部经理,对集团的事从不关心的苏莲自然是一个劲儿地说好,而身为董事长的罗仕马对集团不经过他同意就更换的人选,竟然也表示了首肯。这一定是因为对亲儿子的亏欠所以放任和纵容的缘故。而对周文婷,前面儿子的女友,一看便知已是现在儿子的女友,他们也是顺从地接纳,就像接纳一件易手的礼物一样。只要儿子喜欢高兴,他们就不反对。他们或许不知道正是这位聪颖女友的提醒,儿子才记得回家给母亲庆生,也或许他们知道。苏莲亲热地请周文婷坐在自己身边,嘘寒问暖,很是慈祥。
同样表现仁慈的还有罗家的狗。那是一条纯种的藏獒,忠勇、敏锐、健硕,身上没有一根杂毛。它今天对走进宅门的四个人是一视同仁的沉默,甚至是望都不望一眼。它静静地俯卧在厅堂大门一侧,清冷、寡淡,像一个忧郁的病人。
罗仕马拿出了一瓶1956年出产的茅台酒,那是他在拍卖会用一百零八万元拍下的。它如今正好六十年,与苏莲同岁。罗仕马把这珍贵的酒拿出来,可能是这个原因。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高兴。总之他决定在妻子六十岁生日这天,把这瓶六十年的酒喝掉,与儿子及其他的陪伴一起。斑驳、陈旧、炫目的酒捧在他的手上,像一枚皇朝的玉玺,他今天要启用这玉玺,印证罗家的荣耀和辉煌。
瓶盖打开,醇厚、低沉的酒香慢慢地从瓶口发出,像出窍的灵魂,渐渐在房屋里升腾、迷漫。闻着这神圣的香气,全部的人已经陶醉。
正在大家准备喝起的时候,沉默的藏獒突然叫了起来。它已经站立,头朝着关闭的厅堂门,两眼放光,兴奋地低吠,像是欢迎什么人的到来。餐桌边的人们开始对藏獒的举动并不觉察或不重视,我行我素,直到藏獒发出狂叫,才被吸引过去。只见躁动的藏獒扒着门板,爪子急迫地拍着锁,要开门出去的样子。
罗光灯见状吼了藏獒一句:「丁力别闹!」
叫丁力的藏獒不理会他,还闹。藏獒原来的名字不是丁力,是罗光灯后面来了重新命名的。他看了太多遍的《上海滩》,喜欢大哥许文强身边有个忠心耿耿、奋不顾身的丁力。
「贝多芬,好啦好啦,我来啦!」苏莲说,她叫的是藏獒的原名。
藏獒听了进去,双爪落地,回望呼叫它的人。
苏莲走过去,把门打开。
门外并没有人。
门外有个院子。院子还有个门,也是关闭着的。藏獒直接冲到了院门边,等待苏莲把门打开。
苏莲摇摇头。
藏獒又急迫地吠叫。
苏莲说:「你在院子里玩就可以了,今天没有空带你出去溜达。」
藏獒不依,还是叫。它急得团团转。
苏莲说:「贝多芬,现在不行。乖,哦?」
这时候房内的人都出来了。罗光灯疾步走到藏獒面前,盯着它,狠狠地说:「丁力!今天是我妈生日你知不知道?再闹我抽你!停!」
藏獒不惧罗光灯的威胁,它执拗地闹腾,就是想把门打开,想出去。
苏莲说:「好好好,我带你出去溜达。」
罗光灯阻止母亲,「妈,这怎么可以?我们是来给你过生日的。你带狗出去溜达,我不是白回来了吗?」
其他人跟着附和,赞同罗光灯的意见。蓝木村说我倒是愿意带狗出去溜达,但是它不随我。韦努说也不随我。两人嘴上说得超脱磊落,其实心里都舍不得那瓶六十年的茅台。周文婷说要不我带贝……丁力出去遛一遛,就回来。阿姨是今晚的主角,大寿星,不好缺失的。罗仕马说今晚寿宴谁都不要缺,不理它!
忽然,藏獒不闹腾了。它安静了下来,像是觉悟了过失的小孩。仿佛,它刚才的冲动,只是神经敏感和错乱。或许,它刚才嗅到的什么人的气味,现在已经嗅不到了,因为人已远去。它主动地比人们先回房内去,只是泪眼汪汪。
藏獒的嗅觉其实一点没错。
它的的确确嗅到了一个亲密的人的气息——那是它曾经的朝夕相伴的小主人,却不知为何消失了。虽然过去了两个多月,但是它依然想他,等他,相信他还回来。他果然回来了,就在刚才,它嗅到了他的气味,准确无误是它的小主人。他就站在院墙门外,一只手捧着鲜花,一只手提着蛋糕,却没有进来,像是没有了这个家的钥匙,也没有勇气摁门铃。所以它吠叫、闹腾,要出门去迎接他。但是小主人不等门打开就走了,越走越远,远到再也嗅不到他的气息。他再次抛弃了它,抛弃了他的父母。它很难过,眼泪汪汪,想不通是为什么。
这天夜晚南宁洁净的街道上,流浪着一个男人,与狗同样的眼泪汪汪。他从上岭村来,要为抚养了他三十多年的母亲祝寿。他来到了他曾经的家,却没有了勇气摁响门铃。房屋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像凶狠的巨浪袭击他。还有曾经与他多么亲密的狗,它的狂吠让他以为是讨厌,是决绝。于是他选择了撤退,在熟悉的街道上流浪。他看似盲目的游走,其实都是城里母亲带他走过的路和到过的地方——学校、医院、火车站和邕江桥。他现在在邕江桥上。这是南宁的第一座大桥。他三岁的时候母亲从县城带他来南宁玩,首先看的就是这座桥。他依附着栏杆,但被母亲紧紧搂着,看桥下流动的江水。江水宽阔、绵长,像天上的虹。母亲给出的理由是毛主席在这条江游过泳,那是1985年的冬天,就在这桥下。看,在桥的边上有个亭子,叫冬泳亭,就是为了纪念毛主席建的。三岁的他不大知道毛主席是谁,但是却能领会毛主席一定是个非常重要、伟大的人物,所以母亲带他来南宁的第一站,就是从桥上看江。八岁那年,他和父母举家搬到了南宁,住在江南,而他就读的学校在江北。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这桥上过。每次母亲送他,就送到桥上,就是他现在站着的桥的中心,接也是。母亲接送他的情景历历在目,此刻却看不见她。今天是她六十岁的生日,他独自站在这个位置,为不能当面表达爱的母亲,默默地送去祝福。
被城市灯火映照的江面,波光潋滟,像是千万支蜡烛,燃着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深情,尽管这位母亲与儿子没有血缘关系。
虫
蓝必旺举着一把斧子,怒目圆睁,歇斯底里的样子,像一个苦大仇深的人。
他要砍掉眼前的一棵树。
这是棵榕树。它枝繁叶茂,干大根深,至少可以容纳几十号人在下面躲雨、乘凉,也至少五个人合抱,才能抱拢它。
它现在是蓝必旺的仇敌,或者说是仇敌的大本营。
从春末以来,这棵树便招引来越来越多的蝉虫,它们像顶级赛事蜂拥而至的球迷,或像重大战乱颠沛流离的难民,把这棵树当成娱乐场或避难所,昼夜不停地喧嚣和捣乱。
这棵属于蓝家、离蓝家数十步之遥的大榕树,它走火入魔或鬼迷心窍了似的,接纳、收养着成千上万只蝉虫,每一根枝条甚至每一片叶子,都被虫吸附和驻足。它们肆无忌惮的喊叫,像惊天动地的打杀声和惨绝人寰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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