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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能地挣扎着,但是却被压得死死的。模糊中看见师父也被几个人拿枪顶着胸膛,拦在卧室外面。我大声问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却才发现我的声音已经嘶哑了。
压着我的那个人说道,我们是领袖光荣的接班人和保卫者,我现在就问你,你是不是昨天夜里偷偷去给门口那个死人烧香拜佛了?
我迅速在脑子里回想了一次昨晚发生的事。从我溜出门到回来,我并没有看到什么人,难道是有人远远地偷偷看见了我,然后把我给告发了吗?可是我就是给死人少了点纸钱而已,这是咱们中国人的传统习俗,怎么就成了封建余孽的走狗了呢?
于是我心里不忿,大声说道,是我烧的,人死了尸体都没人收,我觉得可怜,死在我们家门口,我也害怕,于是就祭拜一下了。我的后半句是在撒谎,跟这些蛮横的人,句句实话搞不好还把师父给连累了。
听完我的回答,压着我的人吩咐着,那两个用枪指着我师父的人就走了过来,一左一后就把我的手给反扣着,然后把我架了起来。这个时候我才看清刚才压着我的那家伙的脸。他看上去和我岁数相差不大,挽着袖子,臂膀上带着袖章,左胸前,有一枚领袖的头像徽章。
他冷冷地看着我,但是眼神里充满着喜悦。那种感觉就像是“终于又被我逮着一个”一般。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小册子,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冲着我说道,领袖说了,我们要清理古代文化中的残汤剩饭,把糟粕劣习统统打倒!才能救国家,救人民!今天我们又抓到了一个封建份子,为领袖,为人民,又立下了一功!
那种口吻,听上去慷慨激昂,活像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南征北战》里的腔调。师父在一边愤怒地盯着这群人,我对师父挤着眉毛,意思是让他别掺和,省得惹出更大的麻烦来。而事实上我觉得即便是被抓住,这件事也不该能有多严重,最多也就是把我抓过去,盘问一下,交代清楚后,也就会把我放了。
而事实证明,我想得太过于乐观。那一天,我遭遇了我出生以来,最大的挫败。
由于是从床上被抓起来,我身上只穿着短裤和一件背心,就这么被押着从正门走了出去,好像游街一样,通过门口的梯坎,走到尽头处的马路边。好在街坊们都害怕,大多数没有出门围观,偶尔有一两个人远远地在家里看着。
路过昨晚我烧纸的地方,发现尸体已经被运走了,地上只留下一滩红黑色的血迹和我昨晚烧纸留下的灰烬。到了马路边,几个人就把我推搡着,塞到了一辆东风大货车的货箱里,里头坐着三四个跟我差不多被反绑着的人,每个人都低着头,看上去极其沮丧,就像年初在七牌坊看到的那个地主一样。而身边还站着几个手持红缨枪的年轻人。
当下脑子也清醒了,也知道此刻最好不要当出头鸟,省得自己吃亏。既然抓了我,总不能抓得不明不白,如果仅仅因为我昨晚烧纸的行为,就给我定罪的话,恐怕也没那么荒唐吧。于是我一声不吭,车开了大约有十来分钟,到了距离老城墙不远的一个院子里,这个地方我没有来过,但是一个人凶神恶煞地招呼我们车上的人统统下车的时候,我才看清这个院子。从大小和陈设来看,应该是一个学校的操场。
那群人让我们排排站,一个个挨着报上姓名。在我们面前坐着一个奋笔疾书的人。每个人说了自己的名字后,他都要重复一遍这个名字,然后问为什么抓你,然后加上一条罪名。轮到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叫司徒山,因为给死人烧纸钱被抓。他重复了一边,司徒山,封建份子。
所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根本没有解释的余地,甚至是开口申辩的权利,就已经给我定了罪名。诸如此类的,在场还有很多“不法分子”,“走资派”,“反革命”等等。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意识到,我大概把这群人想象得太简单,并开始为自己担忧。
我们同批被押送来的这些人,都被统一关进了一间教室里面。进去之后,刺鼻的味道臭不可闻。里面已经挤了十几个人了,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从阎罗王那儿走了一遭似的,身上脸上都是伤,这当中有裁缝,有老干部,有教师。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牌子,上边有姓名和自己的罪名。
这个牌子,像一个耻辱一般,即便多年以后大多数人不愿意重提此事,我依旧觉得自己当初挂着牌子,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和摧残。那些先于我们被关押的人里,看上去都被殴打虐待过,当中甚至还有妇女。此刻我注意到一个牌子,上面也写着封建份子,这跟我的罪名一样,于是我仔细打量起这个人来,从衣服的样子,到坐在地上的姿势,然后头顶的香疤,于是我知道,这是个和尚。
我虽然是学道的人,但我并不是出家人。可我的师父是出家人,所以我也能够区分道士和和尚之间同为出家人,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的。师父那样的人自由散漫,且荤素不忌,只是不能结婚生子,除此之外,和寻常百姓无异。但是和尚却必须要求清心寡欲,不问红尘中事。这和尚都在庙里打坐念经,偶尔也就出门化缘,真正懂得手艺的佛家人,大多不会待在庙里,多数都是在民间。庙里只会在初一十五等日子,给善信们行个方便,做做法会什么的。
师父几天前跟我说的有佛庙被砸,和尚被逼还俗的事情又出现在脑子里,虽然眼前的这个和尚应该不是那个庙里的人,但由此可见,这件事不是偶然,而是到处都是了。他一直在闭目养神,但是眉骨被打破了,半边脸上都是血干涸后的印记。
我心里开始觉得,自己恐怕也会挨顿揍了。于是我暗下主意,如果他们要让我坦白罪行,我就说得可怜一点,多多认识错误,态度稍微好一些,没准人家就不动手用刑了。其实当时我自己心里也不相信他们会这么慈悲,但我必须用这样的方式说服自己,好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然而,我还是想多了。到了傍晚的时候,有人在教室外隔着门喊着我的名字,要我站到门口。于是我默默起身站了过去,门打开后,依旧是两个人一左一右把我拖着,去到另外的一间教室。那间教室里有四五个人,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自己的事的时候,几个人围上来就开始对着我一顿暴打。
像我那个年代长大的孩子,大多数小时候都会打架,我当然也有过被人围殴的时候,这个时候通常帮我的只有地包天一个人。可是当天这顿揍,却几乎快要把我打死。
我根本就没有机会针对我的事说任何一句话,即便我在挨打的时候,几度试图开口说话,还没说到半句,就会有人朝着我的肚子上狠狠踹一脚。很快,我的嘴里出现一种涩涩的,微微有点咸的感觉,那是血的味道。脑袋也一个劲嗡嗡作响,拳头打在我的身上,我甚至出现一种麻木和不痛的感觉了。
他们停止了殴打,我却口中吐血,倒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这顿打,让我记了一辈子,也教会我在将来的日子里,用武力是为了保护更为弱小的人,而不是凌驾于别人之上。
我心里愤怒着,想反抗,但我深知,若是反抗,也许真的会小命不保。眼前这群家伙,他们的暴行必然是被默许才会如此胆大妄为,于是我咬着牙忍着,一声不吭。其中两个人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凑到我面前看着我的脸,似乎是在看我有没有失去意识,顺便还给了我两个耳光。接着就把我拖到一边,让我蹲在地上。其中一个人指着地上的粉笔对我说,交代吧。
交代?打都打过了,还需要交代什么。现在我说什么还有用吗?于是我摇摇头说,我不认字,不会写。一个人一脚踢到我的肩膀上,把我踹翻在地,他说,你不认字是吧,那你说,我帮你写。
我知道此刻我无论交代得多清楚,最终都是有罪的。于是我决定编一个故事,尽量把事绕得远一点,然后我就认罪。这只是为了少受皮肉之苦,但是当下我心中暗暗发誓,假如我被这群混蛋弄死了也就罢了,但如果我没死,我一定要让你们这群混蛋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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