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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狂”这名儿倒也不是爹娘予的,而是他师父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后随意起的。
那时的天空灰白,一枚枚残旌飘舞,如招魂的鬼手。他和师父坐在尸山峁上,望着绵延不绝的断剑荒冢。师父抚摩着他的头顶,喟然道:“当今确是‘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昔有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你往后便叫‘楚狂’罢。”
他低头不语。
“怎么,不喜欢?”
“我不识字。”他抬头看师父,眸子黑睃睃的,如一摊死水。“叫什么都无所谓。叫我‘臭泥巴’也行,‘粪蛋儿’也可以。”
师父笑道:“怎会无所谓?你是命定之人,你的名字将来注定会响彻宇内!”
他又低下头,看在尸堆里蠕蠕爬动的蛆虫,师父说得不对,他才不是什么命定之人。他像尸蛆一样卑贱、遭人嫌恶。长至弱冠之龄,尚不知自己根由,因为他只是个疯子。
他只记得起自己是仙山玉鸡卫的囚奴,一条贱犬,受尽折辱,后来又被充兵。他曾被箭矢扎中了脑门,从此在他眼里,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他也再不为人。
兴许是因为脑门中了一箭,刺断了不知哪根脑筋,他的心志从此异于常人,能身披数创如若不觉痛楚,可为开三尺弓而拉断手筋。皮开肉绽、骨断筋折更是常事。往后师父虽授他武艺,可却唤不起他的人心。自此他浑噩度日,宛若走兽。
因他箭法超群,矢无虚发,令敌人闻风丧胆,一个名号悄然流传开来——杀人盈野的“阎摩罗王”。
这名号一出,处处传喧,并在他叛出边军后愈演愈烈。大半时候,楚狂也记不清自己是否做过传言里的那些惨无人道之事。他平生只欲就两事,一是向昔日的主子玉鸡卫寻仇,二是完成师父的遗愿,带一人跨越蓬莱天关,前往仙山之外。然而先皇白帝下令封锁蓬莱天关,凡越关之人皆会被下狱,仙山卫也因此而对他大肆追捕。
而如今他再度落入窘境。
在铜井村蛰伏几月养伤后,扮作乞儿的他尾随仙山吏方惊愚与陈小二两骑,并在两人交手时暗出一箭,断送了那杀人魔的性命。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多管闲事,兴许是善心大发,抑或是对那百年难遇的天才生出了兴趣。一个疯子时常是想不清自己为何要做某件事的。结果这一箭确然引起了那缁衣青年的注意,如今方惊愚正策马疾奔,对他穷追不舍。
此时,更深夜静,方惊愚紧随“阎摩罗王”之后纵马狂奔。所幸缁衣青年对这黑骊谙熟,追了二里路,还能堪堪咬住“阎摩罗王”的尾巴。
只是这逃犯狡狯,驱马赶向铜井村左近的阳山村。村径逼狭,只容一马通行。村舍前有不少盛水瓶罐,“阎摩罗王”引弓射碎。瓷片裂了一地,马不肯行。
方惊愚当机立断,拨转马头,绕过村房,从另一条村径抄去。一路追至河边,胧月溶溶,冰面半泮,一匹白青毛正驻足不前,“阎摩罗王”似是在犹豫是否要涉水。河冰泮散,此时渡河甚是危险。且那白青毛不过是他才从仙山吏手里夺来的马,尚未磨合,怎有心胆涉险一跃?
“既然无路可逃,不如随我回蓬莱府。”缁衣青年从树影里走出,冷冷地开口,“‘阎摩罗王’。”
“阎摩罗王”猛然抬头。月光如银霜一般落下来,方惊愚这才第一回看清他的身形,虽包着头脸,身姿却矫健而年轻,有一种锋棱毕显的气魄。
“谁说无路可逃了?”“阎摩罗王”开口了,嗓音压得很沉。“没有路,我便踏一条出来!”
“阎摩罗王”忽一拍白青毛,那马竟乖顺地长嘶,沿河岸奔行,俟至水浅处扬蹄一跃,踏上河冰。原来先前在吉顺客栈的马厩时,他便给这马儿饲了上好精料,又加了些细盐,还净了蹄叉、梳了毛,倒是将这马儿伺候得甚好,无形中在他们间添了些热昵。“阎摩罗王”打着轻轻的唿哨,引着马踏上厚冰。方惊愚看得心头火起,白青毛对这厮还真是热络非常!
方惊愚猛地自怀里取出筚篥,用力一吹。声音凄厉如鬼号,两匹马受了惊,白青毛失足踏空。方惊愚觑稳时机,急跃而出,宛若豺狼。
浮冰浸在河里,横亘着几道伤疤似的裂隙。方惊愚踩着浮冰,猛冲上去。白青毛还未行远,他腿脚发力,高高跃起,捉住了“阎摩罗王”包在头上的毡布,将那人拽落马下。
“阎摩罗王”一惊,一手护住裹面毡布,另一手用彤弓背去打方惊愚,却被缁衣青年用力握住。那手腕如钢铁,丝毫不动。两人滚落冰面,碎冰四溅,像惊起了满河繁星。
“拿住你了!”方惊愚厉声道。
然而“阎摩罗王”却不愿束手待毙。他猛一抬腿,伸足踹向青年裆中。方惊愚一震,慌忙伸手扣住他膝头。“阎摩罗王”又乘机一旋弓梢,刺向青年眼睛。方惊愚险险避过,同他拳脚上拆了数招,看出这厮是个无耻之徒,专攻人下三路与要害。
河面震动,雪尘纷飞,冰块在他们脚底咯吱作响。方惊愚头上却发了一层薄汗,他冷声道:
“我以为我追到了一位阎罗天子,却不想是只奸诈卑葸的油耗子。”
“阎摩罗王”在冰面上打了几滚,与他拉开距离,爬起来,闷声不响。
“你的招法低贱之至,是下九流的路数。你既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便堂堂正正些,拿出本事来与人决一胜负!”
“阎摩罗王”看着他,忽而低沉地笑了:“可是大人,我本就是下九流之辈,堂堂正正根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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