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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使神差地,颜筝竟冲着那人弯起了嘴角,她笑容明媚,如同花蕊绽放,在沉霭的暮色里闪闪发光。
黥面青年浑身窒住,锐利的眼神瞬时有些慌乱,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爬上他麦色的右颊,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随即,他便沉下双眸,脸上的寒霜密布,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蹬马向前,逃也似地离开了。
碧落轻轻碰颜筝的臂膀,“他是骆总管的手下,大家都叫他大个子。他平常冷酷得很,不管是谁都不爱搭理,从陈州到这里两月余,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哪日他不曾板着脸的。上回月乔掉了帕子,见他正好在车前经过,便央他帮忙捡一捡,他只当没有听见,比骆总管还不近人情。”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大个子脸上刺了雕青,想来是韩王从哪座苦窑里买过来充当护卫的,那样的人,衙门里还有案底,身上一定藏了许多秘密,说不定曾经还杀过人,咱们该离他远点。”
颜筝奇道,“黥刑的重犯也能买卖?朝廷不管吗?”
碧落撇了撇嘴,“这世道,卖儿卖女的都多了去,何况是区区几个犯人?朝廷刺配重犯多往苦寒之地,押解的公差受不了这样的苦,苦窑的看守也嫌弃日子过得清寒,所以两相勾结,在中途便将犯人卖了分钱,若有人来盘查,只说句犯人病死便罢了。永帝龙体有恙,底下几位皇子斗得厉害,谁有空理会这些?”
她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受了墨刑的犯人价低,听说五两银就能买十来个,都是壮汉,只要喂饱了就能干活,他们脸上带着刺青,逃出去便要被官差抓住,只能老老实实地替主家做活,所以地方上的达官贵人都乐意买这样的黥犯为奴。韩王如此骄奢跋扈,买几个黥面的重犯,又有什么稀奇的?这年头世道不济,良善的百姓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谁又会多管这些闲事?”
譬如这车队里的人,明明都知道大个子是犯过重罪的黥犯,顶多远着他一些,难道还有谁会去官府告发?
颜筝没有料到竟是这样,一时便有些微愣。她印象中的永帝励精图治,行仁政,重律法,吏治清明。他在位的十五年,四海升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安康,开创了后来的永景盛世。可若是真如碧落所说的那样,连重刑犯都可以买卖,那还谈什么律法和吏治?只要权势,犯罪者就可以不必受到惩罚,世道怎可能清平安泰?
她万分惆怅地叹了口气,随即却摇了摇头说道,“我听你的话,以后会远着大个子的。”
忧国忧民,是朝廷里的大官该思虑的事,对如今的她而言,如何安然地在这个年代生存下去,这才是她该操心的事。
马车又行了一刻钟,便至荔城令的官邸,早有人候着领了车上的美人去了后院,安排下今夜歇息的居所,略作休息,荔城令的夫人亲自来请着众人去了设宴的花厅,珍馐美食摆满几案,伴着花团锦簇,有美酒的芳香在空气里隐隐飘荡。
美人们都很欢喜,荔城令夫人的盛情款待,让她们很是受用。虽然这一路上,骆总管很舍得在她们的吃用上花钱,但再美味的食物哪及得上被身份地位不知道比自己尊贵多少的夫人们高高吹捧佐饭来得香?荔城令夫人几句温言软语的奉承话,就让这些美人们很快卸下了心防,将漾着果香的甜酒一杯又一杯地送入口中。
碧落有些贪杯,一时不察便多喝了几杯,脸色绯红,眼神里一片迷离之色。
颜筝脸上的擦伤还没有好,她好几次耐不住痒将结了痂的伤口弄破,循环往复了几回,连背上深入骨肉里的鞭痕都已经掉了痂,但脸颊上的伤处却还见水。短短一日间,她终于肯承认,骆总管没有将自己这个几度逃跑的麻烦扔出马车,是因为她生了一张姿容绝色的脸,既然这张脸暂时是她活下去的唯一资本,那她便不敢继续怠慢它。
喝酒不利伤口恢复,哪怕是香甜的果酒,她也不肯多沾。
甜酒易醉,果然宴过七分,身边的美姬已经倒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中除了自己,也都有些醉态了。她心下一动,便趁着人不注意将她案上的酒壶与旁边那位醉倒的美姬对换,然后仰头将杯中酒喝尽,身子一软,也趴在了几案之上,学着旁人那样发出轻微而均匀的低鼾。
她装作醉倒约莫有半刻钟后,忽然听到荔城令夫人笑着说道,“这些日子委屈蔺公子了,王爷有事不能亲自前来,令麾下最得力的紫骑统领云大人亲自为您接风洗尘,我家老爷已在前堂设下酒席,妾身已在侧厅备下衣袍冠带,还请蔺公子更衣后就过去。”
透过眼帘微小的缝隙,颜筝望见对面席次上立起一个影影绰绰的妃色身影,分明穿着瑶池仙女的衣袍,但响起的却是清朗沉厚的男子嗓音,“那就有劳夫人了。”
荔城令夫人便引着那人离了花厅,不一会儿又重新折了回来,吩咐着婆子丫头将醉得歪七倒八的美姬扶着回了客院。
颜筝心里有如惊涛骇浪,却偏偏不能表露分毫,她竭力紧闭着眼眸,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生怕露出破绽。好不容易回到了拨给她和碧落的房间,确定送她来的婆子们都已经离得远了,才敢睁开双眼,回想着方才所见令人震惊而又匪夷所思的一幕。骆总管从江南四州带回来的十二名美姬中,竟然藏了一个男人?
脑子里有无数的问号如同潮水般席涌而出,这男人是谁?为什么要以这样奇诡的方式来到北地?他来北地做什么?
猛然间,她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忍不住低叫起来,“蔺公子……那人姓蔺,是延州蔺家的人!”
夏朝蔺姓并不多见,多半都是延州蔺家的子孙。蔺家曾是前朝后族,家中出过好几位皇后贵妃,靠着外戚荫恩,显达富贵了足有百年。恒帝的继后,也就是韩王的生母,便是出自蔺家,而永帝和景帝的后宫中,也都有蔺家的女儿。其实,当年若不是蔺妃所生的皇子早逝,又何尝轮得到少帝元忻登基称帝?
可是蔺家的公子,怎么会偷偷摸摸到北地来?假若她没有记错的话,此时蔺氏女已然入了景王府,景王是永帝的储君,将来登基,蔺家便又能出一位贵妃,放着安稳的天子贵戚不做,跑来北地见韩王来刺永帝和景王的眼,这岂不是自讨没趣吗?再说,若是蔺家有逼不得已的事要与韩王面谈,也有的是法子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又何必要行此下策?
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假扮女人行事,不管是在哪朝哪代,都会被人耻笑的。
颜筝辗转反侧许久,却毫无头绪。她便甩了甩头,自她来到这诡异的三十年前后,困惑震惊的事接连遭遇了好几回,她已经慢慢学会处之泰然,不解的事,与她生命安全无关的事,都可以在短暂的惊疑之后,放在一边不再去想。这些难题,也许等到了韩王府,便自然能有所解答,而现在,还不是那个时候。
她这样想着,便闭上双眼准备入眠,骆总管说,要赶在明日晌午之前回到韩城,马车颠簸,很难休息好,为了应对进入韩王府之后可能遇到的麻烦,她必须要好好养精蓄锐,才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碧落也一定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毫不拘泥地将那些甜酒都喝了,喝醉了便能什么都不必想,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
碧落……
脑中有一根弦砰得一声断了,颜筝猛然惊起,她紧紧攥着被褥发抖,碧落呢?她分明看到有个粗壮的婆子背着碧落出了花厅的,可她没有在这屋子里,又会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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