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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日苏佑玲总是整夜整夜地失眠,淅淅沥沥的雨没有停过,后面人家的门上换了一只雨棚,下雨天变了声响,她老也不习惯,彻夜难眠……她从未如此狠劲地想念一个人,有时候真如在身上剜肉般疼痛。
她断然不可能去问桂生或倪先生,唯有企盼那位张师母哪天过来买点心聊聊,好打探些他的消息,可恨的是平日里倒常碰见她,现今这节骨眼上却总也不见她人,也不知为哪般,熬得人焦躁不堪,总也不定心,她自己都感觉快要崩溃了,打烊后怅然走在大街,雨夜的微灯凄迷而寂寥,那红色高跟皮鞋踏在泛着粼粼夜光的电车轨道上,竟就这样沿轨一直走了下去,春雨缠绵,风带着一股氤氲的潮湿之气梭抚过脚踝,如一段半旧的香烟纱蒙盖而上,乍是微凉的,随之却还是油然而起那般的闷焗之感,堵得人心慌……
那天她回来踏进后门,倪家客堂间有客,她一只手伸在门外抖伞上的水,眼睛一瞥看见俞妈在裹小馄饨,竟冲口而出一句:“唐先生来啦?”一股抑制不住的情绪,俞妈都顿了一顿,笑说不是的,是先生洋行里的同事,她笑笑,“噢”的一声一口气回落下来,又佯装若无其事敷衍了几句,一把伞洒着,雨水抖了自己一身……
命运往往就是越想见一个人而见不得,从来都是逆着人的心愿。那时已过了多少时日,她不甚清楚,只觉很久了,她早就想他是不是吃了那一次痛苦不打算再见她,也无怪他,他这般条件的男子要说为个关系泛泛的女子弄出这样的事,也实在不划算,更何况他与桂生、倪先生三人的交情,纵使他再惦记她,也只能见势就收,没必要三人之间闹笑话。
她不记得天气是什么时候揭起来的,似一场宿醉之后的苏醒,没有任何过渡,翻江倒海地梦着梦着就一转念睁开眼,脑子里戛然而止的神经还在隐隐钝痛,弄堂里的春风已迎面扑来,不冷不暖,不急不缓,回荡在她这个年岁的身体里懵懂而迷惘……她想连生了,新年里分别以来,至今未见过他,也不知他怎样。有天她便请了下午的假过去他住处看看,在南货店买了点山核桃,他不在,严太太给她开的门,她问严太太他大约几时回来,严太太竟讶了讶,“怎么苏小姐没有和赵先生事先约定?……哎呀,这可不一定了!赵先生有时下午不回来,他近来实则忙!”她听闻顿然感觉有点落空,一时不自主“啊?”了一声,犹疑地笑着,想想又劝严太太去忙,不必关照她,她在此等些时候再讲,严太太一声“也好”,便下楼去继续麻将了。
她看他这房间里的陈设,和上次她在这里时的情形基本一样,想必她走后他也仅回来睡睡觉而已。那面小圆镜还是她挂到窗边的,他原先挂在门边,出门前顺手梳理两下头发,她嫌光线不对,影响她梳妆打扮,遂换到了窗边位置,他后来肯定是再没用过镜子,连木梳也丢在镜架上没动过,上面赌气地胡乱缠绕着一卷她的头发——赫然那时候她不堪他催促时的烦躁心情,她忍不住笑着去清理木梳上的乱发,又把那面镜子取下来,照着自己的脸观赏着在窗口悠然探出身去……明亮晴朗的天光,掩藏了镜面上那层白蒙蒙的浮尘,她其实笑起来还如春花般明艳,依旧有着那种市井民生里畅然流动的鲜活之气。
她帮他洗洗晒晒,房间里也打扫了一下,这地方实在狭小简洁,没一会儿就做完了,她便磕在窗台敲核桃吃,看下面弄堂里的小孩追逐嬉闹——他这里小孩就是多,而且都是野蛮而随性的,永远风一样尖叫呼啸着穿梭在弄堂,渲染着她在这里等待的时光——那是大片明晃晃的橘黄,是后面人家前楼窗玻璃上映着的一轮巨大落日,苍凉的热烈,油然而起的一身鸡皮疙瘩……他究竟没有回来,她也等得泄了气,那帆布包里的核桃寻不到家什盛放,便赌气地一股脑倒在桌上,和她方才吃的一堆碎壳混杂在一起,滴溜溜滚下桌,刚扫干净的地板又是抛了一地狼藉……她阖上门下楼同严太太道别,请她关照他晒台上洗的被褥记得收。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便心急火燎跑来了,他深夜回去从严太太处得知她等了很久,慌忙跑上楼见到那番景象,也不知她伤心气馁成什么样了,隔天下午便万般无奈地去请一刻假——高鸿年如今大有把他当接班人栽培的意思,这段时间事事都带着他,已不仅仅是烹饪方面,整个后厨的日常运作都带他操练起来,今天原本已定了时间带他引见人的,他虽保证不会有影响,但这紧要关头出岔子也实则是惹了高师傅一脸不高兴。
时间太紧,匆忙间他似一股旋进门来的风,一下子叫店里的人都为之惊了一惊。出于工作原因,也是为了便利,他如今已剃成了宋先生那样的海军头,难怪木梳都用不着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她感觉他比以前急躁了些许,简略跟人打过招呼把她叫出去后即拉着她匆匆沿街走去,她穿着高跟鞋都赶不上他,一路忿忿地和他扭扯着,走过几爿店面他才在一个转角的地方站住脚,回头抱她,这倏地一下,她究竟感受到了他两臂间一股陌生的力道——她从未怀疑过他对她的喜爱,只是不确定他如今是否还有当初那份心境……他曾在最初的一段时光里静水般温润过她的年华,那时候他清朗安宁,吹拂过发梢的一缕四月风一样,和煦了她惶惴而贫瘠的内心,她由此而倾慕他,一直以来都认为他是个春风静水样的青年,直到被仓促抱着贴在他胸膛听到他杂乱不息的心跳——其实他们是感情中一场最平凡不过的此消彼长,两情相悦,相谈甚欢,她以为她的戏文唱到此处可以谢幕了,从此卸甲归田,岁月静好,他却认为人生刚刚开始,于是她信然放缓了脚步,他却加快速度轰然涌动的洪流般向前追逐而去,这一留一去间,撕扯出一股感情的张力,绷紧的皮筋样折磨着人,她说:“差勿多就可以了吧,我不图你做到最好,那样太忙,不划算。”他笑笑,有点讽刺的一句“我能做到最好为什么要做得差勿多?”其实他也不是针对她,他只是近来压力太大了,高鸿年一番器重,给了他大好的前途,同时也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很有些人便不服,暗地里给他使绊,结党排挤他,他心气又高,逼火冒了就硬碰硬,一点不肯相让,弄得在红鼎坊里的人际关系甚是紧张。然而说出那句话后他也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转而笑着拉起她的手,作着一些早已是多余的解释,她冷然一甩手,淡淡一句“你去忙你的吧,我勿关事……”他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下一口气一沉,倒顿在了那里,她返身往回走,他又去拉她,她拧得他松了手,那时估计他也是丧气了,她如此这般地朝他甩脸色已不止一次两次,他也疲了,春日的阳光里沮丧地把手抄抄进口袋,望望她,又望望别处,站了一刻抬手看下时间,即往对街的电车站台走去。
这里的三月看不到油菜花,能依稀叫人感受到春季正浩浩汤汤而来的,是那穿梭于大街狭弄里的永远也弄不清楚方向的风,流淌的血液样,呼号着这座城慑人的虚空……有那么一阵,她像是疯子一般地怨恨连生,也想念唐先生,带着自暴自弃的伤怀放逐自己。她那一阵和倪小姐的表哥罗先生倒是颇接触得来,宋先生倪小姐谈朋友,每每都拉上他们两个作陪,玩桥牌打羽毛球,其实他们那些人玩的她都不懂,然而她毕竟有她的可爱之处,他也有他的礼仪风度,他总是微笑地教给她该怎么玩,她亦聪明狡黠,会意之余心上念头一转又讲出了叫他忍俊不禁的话,他自认为她有着他那个圈子里的女孩子所少有的特质,一种淳朴的灵气,雨后林间的空气样沁人心脾,他对她亦是有向往之意的,连倪小姐都人后与她开玩笑:“若不是有赵先生,我就替你和表哥作牵线了!”她“嗤”的一声,笑骂着咯吱得倪小姐满室躲避……她究竟还算拎得清,从未作过那样的梦想,君子绅士自然是配淑女名媛的,至于她,能与他们相识做朋友已是十分知足了。茫然空虚的时光,她疯子一样地感怀连生和唐先生,也疯子一样玩弄着罗先生,她对他无意,却毫不收敛自己的品性——他教她骑自行车,扶着后座逐渐松开手,她颤巍巍越骑越稳,大声说着“再会”,竟就这样沿公园一路骑了出去……清晨的太阳光穿透过树林,无数条记忆的光线般晃过眉睫,她记起在虹口时连生也有一辆自行车,他常带着她穿街走巷,却没想起来教她,现在自然是更不用提了……笃悠悠转了一圈,老远就看见草坪上罗先生手抄口袋微笑往这边望着,她游湖归来的野天鹅样停泊下来,他鼓掌迎接,用照相机给她照了一张手推自行车的相。
数日后他把这张相片给她邮寄来了,随附还有一封简信。他没有明白地表露什么,言语间却还是含蓄透着对她的好感的,他歉意地说有事忙,以后恐怕不能再常约着玩了,但是他会珍藏这段回忆,也简短给了她两句祝福。其实她明白这是一种托辞,也是给她的一个提醒——楼下宋先生来约请倪小姐,给倪太太带来了一小束淡粉色的康乃馨,他们照常客气地请她同去,她笑笑寻了个借口推辞了。她是欣赏感激罗先生的,这一阵来他教了她蛮多东西,也适时关照地提点她功成身退,她知道她和他也随之告一段落了,不知那相片他是否自己亦留了一张,她想着微笑地过去推开窗,散落厚厚一头乌发下来篦着,这里还隐约闻得见后面人家花园里的花香,这静谧的春日黄昏又有谁缓缓拉起手风琴,竟是一首她熟悉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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