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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放手(第1页)

庞公馆惨案那几日晓冬还不在上海,出差去往内地的。连生倒是在第二日的报纸上即看到了,不是别的,赵桂生的名字在列,又加是他的唐姓朋友及唐二太太,他霍然心里一紧,合拢报纸人力车上下来,去街边打电话,打到巨辣达路。毓芬接的,说桂生没事,打回来过一只电话,匆匆忙忙的,老唐死了,佑玲暂避于码头,他有太多事奔忙,电话里也没来得及细说,反正他人是没事,勿用担心。连生听闻松了口气,所幸桂生与她都尚完好,但想到姓唐的,却又即而起了些许淤塞之感,报纸上是讲丧生于火拼乱枪之中,当场毙命,也无怪,这种人,早晚害己害人,然许由于她的缘故,他对他的死总有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说不上来的气滞于心,胸膛里齁。

夜里桂生回过来一只电话,老晚了,打到连生住处——他那时也是刚回到巨辣达路,投五投六一整天下来方得歇,电话里有着一番别样的气息,大致便是如报纸上所述,勿庸再述,他自己也没什么好讲,只直截了当简略和他讲了几句苏佑玲的情况,他缄默,悠沉的一口气,手抄进口袋一仰头靠在壁上,头顶的电灯光昏昏照着,电力不足。他在那头跟他讲她颂安里的地址,缓了好几拍地交待他,“有空去看看她……”他只是笑笑,而他也毕竟了解他,临临挂电话了还是起了一声叹息道,“当时的局面是所有人都针对着她——但是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不是讲什么别的,连生,人不在了,该放下的要放下……”他没直说,他听着却陡然脑子里霍落一记,像深夜过渡到强电力之际的电灯光骤然一跳,白恍恍刺激着眉骨一紧,由心而起的一股酸涩,说不出来的不是滋味——他本人向来自恃清高,他也从未本着如何正面的眼光看待过她与他那样的人的感情,他后来对待她与他亦只是基于道德之层面,或者说基于他对他自己的某种界定,带着高人一等的视角,却于此蓦然发现这只是一场不可一世!他从未有过如此的心情,坐在楼梯口抽烟,梗在胸膛里落不下去的一口气。

他终究还是过了几天方才去看望的她,也不是特为过去的,正巧在那附近有桩差事,回去经过贝勒路,时间并不太晚,便兜过来颂安里。她那时已是独居数日,交际场上的人向来惯于观风向,出了这样的事,竟一个都不联络她了,平日里喊得闹猛的几个麻将搭子也是瞬间鸦雀无声。如此景况,周妈辞掉了,她后来是在颂安里北面的一条弄堂做娘姨,有时倒还会过来看望她。那天晚上他在楼下揿铃,她以为周妈的,床上下来随手套了件大衣便下楼来——见到他她怔了一下,而他也是略微有点一顿,又即而把手抄进口袋噢了一声道,“我正好有事在这附近,就过来了。”她“嗳”地点了个头,一低眉,侧身让他进来,边请他客堂里坐,边转身烧水欲沏茶,他忙喊她不要忙。她这客堂里的灯坏了,两天了,周妈没过来,她又不会弄,搁置着倒也忘了,这下里有客,即又记起来,略显寒窘地说灯坏了,她去楼上拿只台灯下来……他今朝过来此地原本已是十分勉强,这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这是她和他的家庭所在,于他而言总有着一份局迫于心的不堪,所以他自然也没打算帮忙看看那只坏掉的灯,然而她拿来的这盏台灯又似乎不合时宜,她自己都未尝不如此认为,然她也实在已无它法,转过身背光地幽幽一颔首,一埋头,他掉转眼光回头一拉旁边一张四仙台,“我看看这灯……”她倏地郁郁一掉头——去灶披间沏茶。水还没开,煤炉上烧得吱呦作响,那一声细长绵延的声气是切着心而过的,悠长得像一条丝线,穿过蓬蓬的热气,却终究是越来越衰微,她消怠的一口气下来,立于炉旁阖眼揉挤酸沉的眼头……客堂的灯是灯泡坏了,换一个即可,他喊她递过一只装上,没问题了,而那只台灯却忘了关,两个人都忘记了。

当着他,她已是极力克制,想他也是因对昔日的一点顾念而过来的,朝他擦眼抹泪算什么呢,她先开口地问他现在怎么样,可还忙碌,又前言不搭后语寻了一些话讲,琐碎而凌乱。他问她可是想说什么,不妨说出来,她凄然笑笑,说也很久没看见过顾晓春了,不知现在怎样,其实她也只是有些东西在心里闷久了想讲出来透口气,倒并没有希望他怎样的想法,他想她如今这般,寻个能说话的人讲讲是好的,便劝她去顾晓春那里走走,她寂然,顿了一刻才说,“我很久没去了……倪家出来后一直没去过……”从她的语气里,他大抵也知晓了她不去的缘由,不免深长的一口气,埋下了头,“去吧,毕竟晓冬也有一部分原因……”他一提晓冬,她却有点轻逍逍地一笑,摇摇头而别过脸望了一下她那侧茶几上她与唐先生及孩子的合照,“算了——都过去了,我自己的原因……”他没注意到那张相片,以为她只是不想累及他人,把所有都归咎于自己,孤立自己,便道,“我哪天碰到他喊他带你去……”她一句,“他在广州。”“他在广州?”他想他前阵子还看见他的,这下里问了声,“他什么时候去广州了?”她说应当过完年即走的,也不知道,一直没有消息。他登时一口气回落下来,想这个人倒是狠绝的!先前她和姓唐的想必对他也不乏关照,如今他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真是错看了他,这种人不提也罢……他随即换了话题地问她今后可有什么打算,她说不知道,他便说有要帮忙的可以跟他讲,后来想想又道,“或者跟大哥讲也一样……”他知道她离开他之后,由于姓唐的缘故,她和桂生一直都或直接或间接有着联系,最近这桩事情也是桂生出力相助居多,有些忙她或许会跟桂生讲,倒未必愿意跟他开口,她亦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惘然笑笑……

他待了没一刻就要走,她也没有留他久坐,起身相送,他在后门口交待她不必出门了,她便驻足,略微一笑,点头一摆手,待他离去即阖门返身……那杯茶他没动,她端过来喝着,铁观音,馥郁的香,黯黄的台灯光里她又倚过身拿起了几上那张相片。

晓冬是四月初回上海的。苏佑玲的事,顾太太如今讲来自然已是一副他人闲话的语态,那天的报纸也是翻了一阵才找着的。他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收拾了一半,七七八八摊在那里地坐在骨牌凳上看报,刚沏的茶,忘记了一口下去,一烫得来衬衫上都泼到了,忙起身用毛巾擦,沉了口气而拎起衣服寻个借口出门,手里却还没放下那张报纸。他去外面打电话颂安里,无人接,忐忑之中又随即套上衣服匆匆往电车站台赶去。

她搬走了,他是在她隔壁人家那里得知的,就前一天的事,搬去哪里无从知晓——他这西装上一股火车厢的气息还未散尽,但有些东西就是这么前后脚的事,就如这三月与四月交际处的气候,他离开时还需穿绒线衫的,回来已是衬衫西装,十天左右,两个季节……颂安里弄堂出来,她这里的街景似乎异于上海其它地方,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一股叫人反应不过来的戚糟,处于出差回归后的地域差、季节差里一样,惶惶如梦般穿过街,又不明白走过来做什么,再寻个地方回过去,手里拿着那张报纸……

他去红鼎坊寻连生,连生在外当差,不知几时归,他又去必芳斋找桂生,想他是亲历这桩事的,不妨跟他谈谈,说不定他知晓她去了哪里。桂生对顾晓冬这个人先前略有耳闻,印象不佳,认为此人是凭着拉裙带关系上头上脸起来的,加之他也有蛮长一段时候不与唐晋鹏为伍了,且不论什么缘由,如今这般贸然跑来,倒也不便与之讲太多,故桂生态度虽不算冷淡,实质性的言语还是大概得很……那天连生倒正巧也过来的,在楼下问阿波桂生可在,阿波说先生在楼上有客,因那次事件后连生至今未见过桂生面,好两次都是桂生有客,这下里不免又有些泄气,怏怏多问了一声哪位客,阿波方才替晓冬递名片上去时看过一眼,便讲是顾先生顾晓冬,连生旋即一个返身上楼。

连生进去时门都没叩,径直步入,随手将脱下的衣服丢在椅子里,手力有些重,桂生也是一顿。他只坐在椅子里望向晓冬,并不说话,晓冬似也感知出了这种不友善的意向所指,这下便将出差之事讲了出来,连生略微打量一眼,一口气呼出,却还是带了点情绪的一句,“刚回来你跟我大哥了解情况?”晓冬知道他的意思,跟他讲,“她搬走了,就昨天……我原以为你们知晓她在哪里。”“她搬走了?”连生一讶,又即而望向桂生道,“大哥知道吗?”桂生手一扣,“我也是顾先生方才讲了才得知的……”想想却是长叹一声道,“算了——由她去吧,日后如有所求,还当相助,杳无音信,也就不必过问了。”四月的风吹进来,这个人亦是他的一个伤,因为连生,因为唐晋鹏,也因为先前她在必芳斋、在倪家,在他手底下的那段时日,她的离去,他有着比谁都深郁的怀感,像尘封地下的花雕,虽不过一段三年的香,却终也是他一场劫……她离去,连生这一下抽上了烟,支在膝上只是抽烟,沉默不言。晓冬顾自一句,“我去寻她……我不管她什么打算!”桂生以为他是念及先前她和唐晋鹏对他的关照,才一时意气,终究认为他年轻气盛,不耐烦一声,“非得寻到她干什么呢!……各人有各人的路!……”一边连生却是抬眼一句,“你不要胡来。”他自然明白晓冬的意思,晓冬也清楚他那一句奉劝,“我做什么自己有数。”那一刻连生陡然轻笑了一下,他认为他顾晓冬说出那句话来无比讽刺,先前是拿她换名利,如今业已谈了朋友又作这样的想法,他有什么数!这个人有何是非原则可言!然他究竟是压制了下来,他也不想当着桂生太不留情面,深长的一股烟气里揿灭烟头,如是奉劝他,“晓冬,我们都往前看,包括她,所以有些东西你也适可而止。”晓冬一笑,“过往我不提了,为此也随便你怎样认为我,但是日后,我心里有数,只希望你不要再干涉……”连生腾地起身,携衣服离去,手一拽之下,衣服上一粒扣子“啩拉拉”刮过木椅的横条,桂生一声喝制,“连生!”没止住……

桂生对晓冬讲过,“顾先生,你要去寻佑玲可以,没寻到也就算了,如果寻到——我希望你不是一时意气。连生没有别的意思,我们都只想大家好好的。”他也打电话给连生,跟他提上次对付唐晋鹏时,他劝他的那桩事,“可能人的有些面上我们并不能看到,你也不要就此而否定他,其实我们看到的他怎样不重要,关键是对她的那一面怎样——这个我想你我就不必费心了……”电话那头好一阵的寂然,石沉大海样的寂然,桂生“喂,喂?”问了好两下,才有回声传来,看不见内心的恍然一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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