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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离北平越近了,他不由的想起家来。他特别想念母亲与大哥。可是,这并没教他感到难过,因为三四年来的流亡,他看明白,已使他永远不会把自己再插入那四世同堂的家庭里,恢复战前的生活状态。
已是秋天,他才由廊坊上了火车。
他决定变成廊坊的人。这不难,只要口音稍微一变,他就可以冒充廊坊的人。他的服装——一件长蓝布夹袍,一双半旧的千层底缎鞋,一顶青缎小帽——教他变成了粮店少掌柜的样子。他的行李是一件半旧的“捎马子”,上面影影绰绰的还带着“三槐堂”的字样。他姓了王。此外,他带着一副大风镜,与一条毛巾。拿毛巾当作手绢,带出点乡下人的土气,而大风镜又恰好给他添加些少掌柜的气派。除了捎马子上的“三槐堂”,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带字的东西。
离北平越来越近了。火车一动一动的,瑞全的眼中一闪一闪的看到了家。家门,门外的大槐树,院中的一切,同时的,像图画似的,都显现在目前。
车停住。他慢慢的扛起行李,一手高举着车票,一手握着那条灰不噜的毛巾,慢慢的下了车。车站旁的古老的城墙,四围的清脆的乡音,使他没法不深吸一口气。一吸气,他闻到北平特有的味道。他想快跑几步,像小儿看到家门那样兴奋的跑几步。可是,他必须镇定的,慢慢的,走。他知道,只要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就得希望那最好的,而勇敢的接受那最坏的。这已不是北平,而是虎口。
平安无事的,在车站上的木栅前,他交出手中的车票。可是,他还不敢高兴;北平的任何一块土,在任何时间,都可以变成他的坟墓。
果然,他刚一出木栅,一只手就轻轻的放在他的肩上。他反倒更镇定了,因为这是他所预料到的。
他用握着毛巾的手把肩头上的手打落,而后拿出少掌柜的气派问了声:“干什么?”不屑于看那只手是谁的,他照旧往前走,一边叨唠着:“我有熟旅馆,别乱拉生意!北平是常来常往的地方,别拿我当作乡下脑壳!”
可是,这点瞎虎事并没发生作用。一个硬棒棒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肋部。后面出了声:“走!别废话!”
三槐堂的王少掌柜急了,转过身来,与背后的人打了对脸。“怎回事?在车站上绑票?不躲开我,我可喊巡警!”
口中这样乱扯,瑞全心里却恨不能咬下那个人几块肉来。那是个中国的青年。瑞全恨这样的人甚于日本人。可是,他须纳住气,向连猪狗不如的人说好话。他叫了“先生”,“先生,我身上没有多少钱,您高抬贵手!”
“走!”那条狗龇了龇牙,一口很整齐洁白的牙。
王少掌柜见说软说硬都没有用,只好叹气,跟着狗走。
票房后边的一间小屋就是他预期的虎口。里边,一个日本人,两个中国人,是虎口的三个巨齿。
瑞全忙着给三个虎齿鞠躬,忙着放下行李,忙着用毛巾擦脸。而后,立在日本人的对面,傻乎乎的用小手指掏掏耳朵,还轻轻的揉了揉耳朵眼。
日本人像鉴定一件古玩似的看着瑞全,看了好大半天。瑞全时时的傻笑一下。
日本人开始掀着一大厚本相片簿子。瑞全装傻充愣的也跟着看,看见了好几个他熟识的人。日本人看几片,停一停,抬头端详瑞全一会儿,而后再看相片。看了半天,瑞全看到他自己的相片。他已忘了那是在哪里照的,不过还影影绰绰的记得那大概是三年前的了。相片上的他比现在胖,而且留着分头,(现在,他是推着光头,)一绺儿松散下的头发搭拉在脑门上。也许是因为这些差异,日本人并没有看出相片与瑞全的关系,而顺手翻了过去。瑞全想象着吐了吐舌头。
日本人推开相片本子,开始审问瑞全。瑞全把已背熟了的家谱与乡土志,有点结巴,而又不十分慌张的,一一的说出来。他说,那两个中国人便记录下来。
问答了一阵,日本人又去翻弄相片,一个中国人从新由头儿审问,不错眼珠的看着记录。这样问完一遍,第二个中国人轻嗽了一下,从记录的末尾倒着问。瑞全回答得都一点不错。
日本人又问了许多问题,瑞全回答得都相当得体。日本人一努嘴,两个中国人去搜检行李与瑞全的身上。什么也没搜出来。
日本人走出去。两个中国人愣了一会儿,也走出去。
瑞全把纽扣系好,然后把几件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又放回捎马子里。
他没出声的叹了口气。而后,把捎马子拉平,坐在上面,背倚着墙角,假装打瞌睡。
“睡”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一个人走回来。他的睡意更浓了,轻轻的打着呼。没有心病的才会打呼。
“嗨!”那个人出了声,“还不他妈的滚?”
瑞全睁开眼,擦了擦脸,不慌不忙的立起来,扛起行李。他给那个人,一个中国人,深深的鞠了躬;心里说:“小子,再见!我要不收拾你,汉奸,我不姓祁!”
出了屋门,他还慢条斯理的东张西望,仿佛忘了方向,在那里磨蹭。他知道,若是出门就跑,他必会被他们再捉回去;不定有多少只眼睛在暗处看着他呢!
十二
扛着行李,瑞全慢慢的进了前门。
一看见天安门雄伟的门楼,两旁的朱壁,与前面的玉石栏杆和华表,瑞全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伟大的建筑是历史、地理、社会与艺术综合起来的纪念碑。它没声音,没有文字,而使人受感动,感动得要落泪。
他真愿意去看看中山公园与太庙,不是为玩耍,而是为看看那些建筑,花木,是否都还存在。不,他不能去。扛起捎马子游公园或太庙,是会招起疑心的;焉知身后没有人钉他的梢呢。
一想走进公园,他也不由的想起招弟。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他想起,在战前,他与她一同在公园里玩耍的光景。不,不要想她!他应当自庆,他没完全落在爱的网里,而使他为了妻室,不敢冒险,失去自由!
到哪里去呢?他不能马上去找他的秘密的机关。万一有人跟随他的呢?那岂不泄露了秘密?好的,他须东西南北的乱晃一阵,像兔儿那样东奔一头,西跳两下,好把猎犬弄糊涂了。
他往西走。走出不远,并没回头,他觉出背后有人跟着他呢!轻巧的,他把一只鞋弄掉,而后毛下腰去提鞋。一斜眼,他看明白了跟着他的人,高第!
高第从他的身旁走过去,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跟我走!”
这时候,高第已和他走并了肩。她忽然的说出来:“我入了狱,作了特务;要不然,我没法出狱!不用防备我,我和钱先生通气,明白吧?”
“钱先生?哪个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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