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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娥回到窑里就开始了慌乱,有一半信得下田福贤的话,又有一半信不下。过了几天,听到许多黑娃的弟兄都得到田福贤的宽宥,她就开始发生了朝信的一面的决定性偏倒。她表现得很有主见,一丝也不糊涂,必须让田福贤按他的诺言行事,应该由他先给县上说妥以后再让黑娃回来,不能让黑娃回来以后再由他到县上担保;万一县上不答应,可就把黑娃害了。她几次在白鹿镇通白鹿仓的路上踅来踅去,总是下不了决心鼓不起勇气走过去。她想起把田福贤押上白鹿村戏楼再压到铡刀口时的情景。她那会儿作为妇女代表风风光光坐在戏楼上观看对田福贤的审判,看见田福贤被绳索拘勒成紫茄子色的脖颈和脸膛,两只翻凸出来的眼球布满血丝,那眼睛里流泄出垂死的仇恨、垂死的傲气和少许的一缕胆怯。现在,那两只翻凸出来布满血丝的眼球终日价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执瓢舀水时那眼球在水缸里,吓得她失了手;她拉风箱烧锅时那眼球又在灶膛的麦秸火焰里,吓得她几乎折断了风箱杆儿;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她在冒着蒸气的熬得粘稠的包谷糁子的粥锅里又看见了那双眼球——那天坐在白鹿仓会议室后排拐角,她鼓足勇气从两个脑袋的间隙里偷偷溜了田福贤一眼,滋润的方脸盘上嵌着一双明澈温厚的眼睛……她在路口装作买东西在摊贩货堆前踅磨了一阵就退回原路来,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使她不敢面对那双明澈的眼睛,就朝镇子的中街走过去,一转身拐进了第一保障所的大门。
小娥一看见鹿子霖叫了一声“大”就跪下了:“大呀,你就容饶了黑娃这一回!”鹿子霖愠怒地斥责:“起来起来。有啥话你说嘛跪下做啥?”小娥仍然低头跪着:“你不说个饶字我不起来。”“爱跪你就跪着。”鹿子霖说,“你寻错人登错门了。黑娃是县上通缉的要犯,我说一百个饶字也不顶用。那天田总乡约亲口给你说了,叫你把黑娃叫回来他再给县上作保,你该去给田总乡约回话。”小娥说:“我一个女人家不会说话,我也不敢进仓里去……”鹿子霖揶揄地说:“你不是都敢上戏楼吗?咋着连仓里的门就不敢进了呢?”小娥羞愧地垂着头:“好大哩,现时还说那些事做啥!黑娃年轻张狂了一阵子,我也张狂了几回,现在后悔得提不起了。”鹿子霖说:“你就这样去给田总乡约回话,就说你两口子张狂了后悔了再不胡成精了。”小娥说:“我求大跟田总乡约说一下。你是乡约说话顶用。黑娃好坏是你侄儿,我再不争气是你老的侄媳妇。我再没亲人……”鹿子霖不再开口,这个一进入白鹿村就被阿公鹿三撵出家门的小媳妇和他算得近门,他和鹿三同辈,又比鹿三小几岁,她自然叫他大大,他从来也没有机缘听她叫一声大。她现在跪在他前面一句一声“大”地叫着,他有点为难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心慈面软的天性,比不得白嘉轩那样心硬牙硬脸冷,甚至比不得鹿三。小娥继续诉说:“大呀,你再不搭手帮扶一把,我就没路走了。我一个女人家住在村外烂窑里,缺吃少穿莫要说起,黑间狼叫狐子哭把我活活都能吓死,呜呜呜……”
“唉——”鹿子霖长长地吁叹一声“,你起来坐下。我给田总乡约说说就是了。”说着点燃一根黑色卷烟,透过眼前由浓而淡缓缓飘逸弥漫着的蓝色烟雾,鹿子霖看见小娥撅了撅浑圆的尻蛋儿站立起来,怯怯地挪到墙根前歪侧着身子站着,用已经沾湿的袖头不住地擦拭着流不尽的泪水,一绺头发从卡子底下散脱出来垂在耳鬓,被泪水洗濯过的脸蛋儿温润如玉光洁照人,间或一声委屈的抽噎牵动得眉梢眼角更加楚楚动人,使人突生怜悯。鹿子霖意识到他的心思开始脱缰就板下脸来:“你叫我给田总乡约说话,也得说清黑娃到底在哪达嘛。”小娥猛乍扬起头来:“我要是知道他在哪达,我就把他死拽回来了。他只说他给人家熬活,死口不说在东在西。”鹿子霖忙问:“他啥时候给你说他给人家熬活来?他回来过?”小娥也不想隐瞒:“他半个月前回来过一回,给我撂下几个铜子叫我籴粮食度春荒,鸡叫头遍进窑门,鸡叫二遍又出了窑门。我问他在哪达,他怕我去寻他,他死活不透底儿……”鹿子霖“噢”了一声,又鼓励小娥继续说下去:“你说这话我信哩!”小娥说:“你给田总乡约把话靠实,只要能饶了他,他再回来给我送钱时,我就拉住他不叫他走……”小娥说着又轱辘辘滚下泪珠来。鹿子霖说:“好了,我立马去找田总乡约。你回吧,你放心地等我的回话。把眼泪擦了,甭叫街上人看见笑话。”鹿子霖叮嘱着,看见小娥有点张皇失措地撩起衣襟去擦眼泪,露出了一片耀眼的肚皮和那个脐窝,衣襟下露出的两个乳头像卧在窝里探出头来的一对白鸽。他只扫瞄了一眼,小娥捋下衣襟说:“大!那我就托付你了,我走了。”
鹿子霖走进白鹿仓找到田福贤直言道:“贺老大坟上的引魂幡子是黑娃挂的。”他看着田福贤惊异的神色愈加自得地学说了与小娥谈话的过程,正是从小娥透露的黑娃回家的时间准确无误地推测出这个结果。田福贤问:“她没说黑娃在哪达?”鹿子霖说:“看来她是真不知底儿。黑娃也逛得鬼得很哩!”田福贤断然说:“好啊子霖,你谈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你马上可以给她满碟子满碗地回话,只要黑娃投案回来一概不究,县上通缉的事由我包了。你千方百计把这女人抚拢住,哪怕她漏出一丝黑娃的影踪也好。那样的话你就立下大功了!”
第三天夜里,鹿子霖敲响了小娥窑洞的门板。他刚刚从贺家坊喝酒回来。贺耀祖见了挂在贺老大坟上的引魂幡怒不可遏,指挥族人把贺老大家老三辈的祖坟从贺氏坟园里挖走了,业已腐朽的骨殖和正在腐烂的尸体全都刨出来扔到沟里去了。贺耀祖置备酒席庆贺,邀集本仓的头面人物赴宴。田福贤恪守夜不出仓的戒律谢辞邀约。鹿子霖痛痛快快咥了一顿喝了一通谝了个尽兴,夜深人静时分呼吸着麦苗青草的清新气息,浑身轻松地从村子东边的慢坡道上下来,走进了小娥独居的窑院。窑里传出小娥睡意矇眬惊恐万状的问话声。“你大。”鹿子霖说,“甭害怕。我是你大。”
木门闩哐哧滑动一声门开了一扇,鹿子霖侧身进去随手关上了木闩,窑里有一股霉味烟味和一股异香相混杂,他的鼻膜受到刺激连连打了三个喷嚏。“甭点灯了,省得招惹人眼。”鹿子霖听见黑暗中的小娥拼打火镰火石就制止了,“凳子在哪达?炕边在哪儿?我啥也看不见。”“在这儿。”小娥说。鹿子霖就觉着一只软软的手抓着他的胳膊牵引他坐到一条板凳上,从那种异样的气味判断,小娥就站在他的右侧,可以听见她有点喘急的呼吸声息。“大呀,我托你办的事咋个向?”小娥说话的气浪吹到他的耳鬓上。“说好了说妥了,全按你想的说成了。”鹿子霖爽气地说着,压低声儿变得神秘起来,“还有一句要紧话我不敢对你说。你女人家嘴不牢捅出去,不说你不说黑娃,连我也得倒灶!”小娥急切切地说:“大,你放心说。我不是鼻嘴子娃娃连个轻重也掂不来?”鹿子霖黑暗里摇摇头说:“这话太紧要太紧要了!随便说了太不保险。”小娥无奈地问:“大呀,你信不下我我咋办……那要不要我给你赌咒?”“赌咒也不顶啥。”鹿子霖从凳子上站起来,一字一板说:“这话嘛得、睡、下、说。”小娥像噎住了似的低声说:“大——”鹿子霖断然说:“这会儿甭叫大。快上炕。”
鹿子霖在黑暗如漆的窑洞里站着,对面的小娥近在咫尺鼻息可感,他没有伸出双臂把她挟裹到炕上去,而是等待小娥的举动。小娥没有叫喊,没有朝大大脸上吐唾沫,只是站着不动也不吭声。听见一声呢喃似的叹息,站在他对面的影柱儿朝炕那边移动,传来脱衣服的窸窸窣窣的响声。鹿子霖的心底已经涌潮,手臂和双腿控制不住地颤栗;他丢剥了夹褂儿又褪下了夹裤,摸到炕边时抖掉了布鞋就跷上炕去;当他的屁股落到炕上时感到了一阵刺疼,破烂的炕席上的篾片儿扎刺进皮肉去了;他顾不得疼痛,揭开薄薄的被子钻进去。小娥羞怯地叫:“大——”鹿子霖嘻嘻地嗔怨:“甭叫大甭叫大,再叫大大就羞得弄不成了!”他已经把那个温热的身子紧紧裹进怀里,手忙脚乱嘴巴乱拱,这样的年纪居然像初婚一样慌乱无序,竟然在刚刚进入的一瞬便轰然一声塌倒。他躺在她身上凝然不动,听着潮涌到心间的血液汩汩退回到身体各部位去,接着他一身轻松无比清醒地滚翻下来,搂住那个柔软的身体,凑到她的耳根说:“黑娃万万不能回来!”小娥呼地一下豁开被子坐起来:“你哄我?你把事没办妥,你哄着我睡觉……”鹿子霖欠起身说:“我说你们女人家沉不住气,你还说你赌咒哩!听我把话说完——”他把她搂住按进被窝:“我给田福贤把你的话说了,田福贤也答应了,昨日专门到县里去寻岳书记,岳书记也答应只要黑娃回来认个错,就啥话不提了。说黑娃万万不能回来是我的主意。你听了我的话好,你要信田福贤的话就去叫黑娃回来……”小娥忙问:“大,你咋说万万不敢回来?咋哩?”鹿子霖说:“你们女人家只看脚下一步,只摸布料光的一面儿,布的背面是涩的,桌子板凳墙壁背面都是涩粗麻麻的。田福贤万一是设下笼套套黑娃咋办?”小娥倒吸一口气“噢”了一声。鹿子霖说:“田福贤跟我是老交情,我本不该说这话。我实实不想看见你钻进人家的套套儿里去。我这人心软没法子改。黑娃辱践了我,按说我该跟田福贤合伙收拾他,可你那天往保障所去给我面前一站一跪一哭,哎……”小娥完全失望地说:“那咋办呀?黑娃不回来我咋活呀?”鹿子霖说:“大给你把后头十步路都铲平了。这样吧!就让黑娃在外头熬着混着哪怕逛着,总比睁着眼钻笼套强。先躲过眼下的风头再说,说不定风头过了也就没事了,说不定田总乡约调走了也就好办了。你嘛,你就过你的日子,大给你钱你去籴粮食,日后没事了,黑娃回来了,大也就不挨你的炕边了。”说着坐起来,摸到衣服掏出几个银元,塞到小娥手里。小娥突然缩回手:“不要不要不要!我成了啥人了嘛?”鹿子霖嗔怒地说:“你成了啥人了?你成了大的亲蛋蛋了!不是大的亲蛋蛋儿,大今黑还能给你说这一河滩体己话?”他穿上衣裤,下了炕站住斩劲地说:“谁欺侮你你给大说,大叫他狗日水漏完了还寻不见锅哪儿破了。关门来。大逢五或者逢十来,把炕上铺得软和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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