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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一行一行地从楚乔的眼中涌出,她解开了沉重的大裘,任这件贵重的披风落在地上。这一刻,震撼西蒙,令整个大夏皇朝惊惧的名将消失了,她只是一个彷徨失落的少女,脸颊苍白,单薄瘦削,眼眶很深,曾经挥斥方遒的手臂无力地垂在两侧,眼睛黯然无光,眼泪顺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滚落,被冷风吹干,生生地疼。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发觉,原来对燕洵的爱,已然这般刻骨。多年的累积,那些情感早已如血液一般,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曾经,在他和赵淳儿定亲的时候,她没有察觉;在她被迫前往卞唐,与他分隔两地的时候,她没有察觉;在生死一线之时,她没有察觉;在独立北朔城头的时候,她也没有察觉。因为那个时候,无论他们离得多远,他们的心都在一处,她知道他爱她,爱得那么深,那么深,哪怕他被迫要留在别人身边,哪怕他们之间隔了万水千山,哪怕死亡在即,就此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可是此刻,他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踉跄的身影孤独而行,她恍然发觉,原来一切都不及他的怀疑来得剜心!
她对他的爱和忠诚,如同高山沧海,哪怕溅血成灰,也不该有所更改。只要信任仍在,即便是死,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所以,当他在真煌城放弃西南镇府使的时候,她没有愤怒。在他再一次放弃燕北的时候,她也转瞬就完全谅解了他。然后,他杀了西南镇府使的官兵,包庇程远,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到底是谁的错?是那些不堪的经历?是那滔天的血仇?是多年的压抑和疯狂?还是她,是她没能拉住他?
身影一闪,她走进了一片寂静漆黑的营帐,雪白的帐篷耸立着,像是一座座白色的坟头。
楚乔脚下一晃,整个人摔倒在雪地上,她伸出手臂用力地撑在地上,却没能爬起身来。
低沉压抑的哭声突然迸发而出,她跪在地上,手握着积雪,像是握了一把冰冷的刀子,那么疼。她的肩膀颤抖着,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悲伤,眼泪蜿蜒而下。
燕洵,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你怎么可以怀疑我?
雪,越发大了,楚乔一身白衣,伏在雪地里,捂着嘴闷声哭泣,雪花落在她的肩头,渐渐堆积了那么高。第二日,楚乔亲自向燕洵上表请求,离开东部战区,带着西南镇府使官兵返回燕北,前往尚慎回回山一带修建水利,发展农耕,实行早已定好的战后重建工作。
燕洵看着那张恭敬谦顺的奏表,愣了许久,然后默默地签下了一个“诺”字。这个字的笔画并不是很多,他却写了很久。写完之后,外面已然大亮,阳光洒在皑皑的积雪上,却显得这里更加冷清。
楚乔离去的那一天,天空万里无云,已然没有了几日前的阴霾。除了平安,全军没有一个人来送她,燕洵也没有来。她骑在马上,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有白色的鹰在上空盘旋,叫声凄厉,久久回荡。
燕洵,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离开尚慎的那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尽管新年将至,天气寒冷,但是天空晴好,蓝澄澄的,如一汪清水,阳光带着温暖,明晃晃的,如洒金的绸缎。白茫茫的雪原上,一行膘肥体健的战马行走在驰道上,蜿蜒绵长,足足有两千多人。
如今,已是白苍历七七六年年末,再有半月就是新年。一路上遇到了许多由内地赶来做买卖的商旅,富贵险中求,如今燕北商贸发达,即便是边境的战火还没停息,也有很多内地的商人取道南疆,由水路进入燕北来做买卖了。
楚乔摘下厚重的风帽,仰着脸望着蔚蓝的天空,眼神清澈如水。转眼间又过了一年,昔日的少女又长高了几分,眉目轮廓也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头发被利落地绾起,披着一件青色皮裘,骑在通体火红的战马上。
葛齐从前面打马回来,对她说道:“大人,贺萧统领传回消息说我们今晚就在闽西山脚下扎营,他带着先头部队已经准备好了。”
楚乔点了点头,忽听头顶上战鹰长啸,她顿时抬起头来,目光悠远地望着。
过了闽西山,就是火雷原了,再往前就是燕北新征服的西北屏障,那里曾经是大夏的国土,如今已经没入了燕北版图,而雁鸣关下的战争,也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七七五年作为西蒙大陆最为动荡和混乱的年份,绝对能在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大夏和燕北开战之后,战事刚刚进行到一半,国内相继爆发了北都民乱和七王之乱,极大地限制了西北战事的物资和兵员的投入。无奈之下,赵彻不得不将原定的进攻改为防守,死守雁鸣关,为平息国内战事创造时间。然而刚刚缓过气来,卞唐皇帝陡然驾崩,太子李策在动荡中登上皇位,因为国内阴险势力的反扑挑拨,大夏与卞唐又在边境爆发了小规模的战争。若不是赵飏被派往边境,及时将战火扑灭,大夏就要面对三线开战的尴尬艰难局面了。
世人都已经看到,短短一年之内,大夏这个曾经的军事大国,明显走向了衰败。在西,无力夺回燕北;在北,无力安抚民众;在南,无力慑服卞唐;在东,又要受到怀宋在经济上的钳制。如今的西蒙大地,再也不是当初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半年前,燕洵在落日山正式登位,燕北自立为国,国号燕,改元为初元,除了大夏,卞唐和怀宋两国都没对此提出什么异议。就此,他终于成为燕北这片领土的真正主人,名副其实地坐稳了燕北的王位。
那天楚乔没有去,她挥退了下属,独自一人爬上了回回山。回回山顶是纳达宫,是曾经燕世城为王妃白笙修筑的,以雪白的花鸟石搭建,隐没在嫣红鹅黄的繁花之中,像是一幅水墨画,安静宁和,没有半丝人间烟火。飞檐斗拱,精巧如仙境,水声潺潺,似乎也在诉说那位贤王对妻子的宠爱。
她坐在回回山顶,听到盛夏的牧场上,传来了牧童悠闲的歌声,那声音悠扬婉转,让人心里安宁万分。她望着地平线下落日山铁灰色的影子,微微一笑。即便隔着千山万水,她却似乎也看到了男人一身龙袍,金光璀璨的样子。嘴角微微弯起,轻轻地笑,抬起头来,清风拂面,她青色的衣摆轻轻摇晃,宛若盛开的青莲。
今日的燕北,已不是当初燕北,怀宋在经济上的支持,燕洵在战略上的优势,还有楚乔这一年来在燕北内地的建设和改革,已经预示了这个帝国必将缓缓崛起。如今的燕北,在军事武器上遥遥领先其他三国,在楚乔的带领下,他们相继建设了大规模的兵工厂,开发了三十多处大型矿区,兴修水利,改变燕北不适农耕的局面,在尚慎回回山一带开发出了大批粮食产地,今年秋天,燕北的粮食出产较往年高出了一倍有余,基本实现了军队的自给自足。他们积极发展医疗机构,开设军事学校,发展和怀宋、卞唐以及关外的商贸联系,繁荣燕北市场,创建商队。
尽管楚乔提出的改革奴隶制的建议始终没被通过,但是在她的管辖范围内,奴隶已经很少见于街市。这样开明的政策和社会制度,吸引了大批百姓和商人,不到一年,回回山一带便建立了大片的城市居住区,曾经的不毛之地,已经隐隐有西北商贸之都的架势了。
西南镇府使的番号被取消了,已不是燕北的正规军,因为在回回山下的秀丽江驻扎,西南镇府使改名为秀丽军,楚乔也被燕北的百姓们称为秀丽大人。秀丽军如今编制为九千人,今日是最后一次向前线军部押送粮草,眼看就要过新年了,战士们也该歇歇了。
天黑之前终于赶到了闽西山,燕北境内多平原,闽西山虽名为山,但是实则不过是一个不到百米的小山包。楚乔他们赶到的时候,贺萧已经带人扎好了帐,煮好了饭菜。楚乔喝了一口热腾腾的肉汤,一日的疲劳终于去了几分。
夜里的燕北总是最美的,今日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雪原白茫茫的一片。山那边是赤水的支流,如今已经冻结了,昨日路过马尾城的时候,城守大人硬要给楚乔送礼,她推托不过,只能从那一大车子里随便拣了一个盒子,如今打开,竟是一件上好的青貂风裘。这件大裘做工精良,全部以貂尾缝制,毛色锃亮,摸起来手感极佳,一看就是难得的上品之物。
大帐里点了四个火盆,很闷,楚乔披上大裘,走出了大帐。一路走到山脚下,楚乔身影寥落,圆月清冷如水,幽幽地笼罩着她的身影。
领路的老乡说这山顶上是燕北女神的神庙,是很多年前由燕北的祖先建造的,历经几百年风雨,犹自守望着燕北大地。
楚乔抬起脚,顺着崎岖的山路往上。道路上积雪甚深,每走一步都没入膝盖,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山顶。
这是一座完全以西兰石构建的石殿,并不是很大,有四人多高,东西各有一门,楚乔站在西门,触目所及,便是一尊高及屋顶的神像,几乎占据了殿内的大半土地。大殿已经十分残破,很多地方都在漏雪,殿内到处都是风干了的蜘蛛网,灰尘遍布,一片狼藉。唯有那神像,纤尘不染,巍峨耸立。女神的脸素淡若莲,看着她,楚乔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很多年前九幽台上的燕洵之母,眼神沉静,温柔若水。石刻的轮廓依稀可见那飘飞的裙角,而她的腹部,更是高高地隆起,显然是怀有身孕。
很小的时候,她曾听燕洵说过,燕北以女性为神,神分两面,一面是凌厉的武神,手握战斧,代表征服和杀戮。另一面是温柔的母神,身怀六甲,代表守护和繁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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