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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娣猛地抬起脸,确认了他的认真。她平凡的脸因笑意而焕发出一种夺人的光彩,细长的眼睛里波光熠熠。
姜尚尧想及他上山前,她为他四处奔走求救;想及她陪着他母亲、陪着雁岚,默默地支撑着她们将倾的意志;想及她求严律师,冒着风险把雁岚送来与他一会,他郑重地说:“对不起。”
庆娣放下掩住半边笑容的手,带着一丝庆幸的喜悦低声说:“其实我没看错的,是不是?就算这样了,你还是个好人,还是以前中正平和的你。”
姜尚尧苦笑。
他唇角的涩苦看进庆娣眼里,她在心中讥嘲了自己一声幼稚!人心不可能剥离世情,即使是姜大哥。
“我能不能把你的道歉,当做是以后不再拒绝我来看你了?既然这样,你又不让我给你写信,那我来找你聊天吧。”庆娣俨如未见他的再度苦笑,兴致昂昂地说:“我还没告诉过你我第一天上课是什么样子。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们讲儿童心理,真正懂了还是靠这段实习的日子。孩子们是天底下最通透的人,他们直达人心的敏锐你没法想象。我上课的第一天……”
自此之后,庆娣逢接待日就来探监,而姜尚尧也从未拒绝。大约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是她在说话,而他则从最开始无奈地聆听,渐渐地可以从表情上窥得一丝兴趣来。
庆娣除了上课,从不觉得自己的口才有发挥得如此流利形象的时候。她只是遵循心底的一个念头,既然她感受到他埋藏得很深的恨意,而她又无力化解的话,那她为什么不向他宣扬爱赞颂善呢?
于是,她像一个勤奋的布道者,告诉他每日她与孩子们在一起的快乐,那些孩子们无论贫困富裕,都有一颗无比赤忱的心。她也谈去舅舅家做客的见闻,那些邻里乡亲们的好客与耿直。他们穷,但也因为穷,多了很多让人钦佩的率直,少了许多欲盖弥彰的虚伪。她好气又好笑地聊舅妈对她的态度,舅妈一直甚为不解她何以要放弃城市的工作到偏僻的乡下来,不加掩饰的欲望令庆娣只能摊手尴尬地笑。
冶家山监狱有劳动场所,挂靠在附近一家国有矿山。姜尚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外界甚少接触,因此也对他生活了几年的冶南风土很是好奇。
有时庆娣也会聊些外界新盛的玩意,比如满街巷的网吧,比如爱娣常挂在嘴边的流行曲。
她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在他殚精竭虑地思索自己二十多年人生中的种种错漏的时候,她打开窗户,让他看见这个世界很大,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有时候接待时间结束,姜尚尧回到监室里,合上眼回味庆娣说的那些话、谈论的那些事,他总莫名地感觉自己象沐浴在晨光里,那种清新的温暖的、让人心灵平静的滋味让他不舍得睁开眼、脱离幻境。
转眼就是五月底,庆娣实习期即将结束。姜尚尧意识到大概是最后一次会面,他居然有抹模糊的慌张浮上钝滞麻木已久的心。玻璃窗外庆娣仍旧兴致高昂地在讲述上一次的春游,她谈到那些从不知春游二字的孩子们在熟悉的乡间是如何的雀跃时,眉宇间盈满欢乐。
姜尚尧打消了询问的念头,静心听下去。直到临走,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庆娣如往常般说了一句保重就此离开。
他有些气愤自己的不舍。在经历过那些之后,他万分明白,将自己交托给任何人都是极其不智的行为,包括自己的情绪。但面对现实又颇有些无奈。姜尚尧唯有回忆庆娣说过的那些事,想象当时的情景,借助脑子里充满欢乐的想象洗濯日渐阴暗的灵魂。
孰不料八月的时候,进了接待室,姜尚尧停下脚,有些愣怔。
“我回来了。”向来文静沉稳的沈庆娣冲他俏皮一笑。
姜尚尧缓步走过去,拿起话筒,对方又一次兴奋地说了句:“我回来了。”接着便微张着嘴,望着他良久也不说话。
“发什么呆?”他问。
庆娣抿住嘴,然后感喟地扯扯嘴角,分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随即他就听见她说了句:“我终于又看见你笑了,这次,你笑进了眼睛里。”
这个答案让姜尚尧不知作何表情。他沉默地审视内心,是有很久了。怀着仇恨怨怒与不甘龟息在黑暗中,即使俯阅人事,也不外泥淖丑恶。笑容?能让他开怀而笑的过往岁月,早已枯竭断灭。
“回闻山还是冶南?”他岔开话题。
“回冶南。”庆娣坐近一些,很正式地宣布:“准确地说,这两个月,我写完了论文顺利毕业了。接下来,我会在冶南、不对,是冶南的望南乡工作三年。”
“恭喜。”
“我和你说过吗?望南乡小学旁边就是一大片槭树林子,再过几个月……”庆娣有些陶醉了,“推开窗子,就能看见满天满地的红叶。”
那时候,你也快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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