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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春常在
后半夜,一弯残月才升上来,清泠泠的月光被室内的灯火拒在窗棂外,乌木小案边,一个外方内圆的火盆散发灼灼热量,黑色的木炭一块一块拥挤着,燃烧成暗红色,很象是玫瑰的颜色,偶尔“哔剥”一声,发出干裂的炸响。
乌木几案上,香榧木棋盘疏疏落落布着几十个黑白棋子,两个纹枰对坐的人,看棋局的时候少,默然对视的时间多,天明就要分别,实在没有围棋休闲争胜之心。
谢道韫手指揉了揉下巴,说声:“失礼了。”解开颌下冠带,将漆纱冠搁在棋奁畔,说道:“路上秋风紧,带子系得紧,勒出了一道深痕。”
陈操之微笑看着谢道韫的男子发髻,他在曹娥亭看过谢道韫一头丰盛的长发,那时小婢柳絮正为她改换回女子装束,陈操之说道:“英台兄还能再扮几回男子?”
谢道韫放低声音,不用鼻音浓重的洛阳腔说话,声若箫管,宛转低沉,说道:“待你来了建康,我依然男装来见你。”
陈操之心道:“建康乌衣巷,王、谢两家毗邻,我去拜访谢玄,表兄祝英台就会出现吗?”说道:“我一时去不了建康,我伯父与从兄在建康,也不知入籍之事到底如何了?”
谢道韫道:“桓大司马提议的十八州大中正联合品议六大寒门入士籍之事,应是郗嘉宾之谋,郗嘉宾眼高于顶,能让他这么赏识你、真心助你,子重真了不得,你这次虽然去不了,京中人士会对你更好奇、更有期待,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也不见得就毫无希望。”
陈操之道:“现在也无法可想,只有等待。”
谢道韫轻叹一声:“本来我谢氏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现在我四叔父兵败革职,如何处置尚不知道,陈留谢氏的根基——豫州肯定是保不住了,那桓大司马有点借发刀杀人的意思啊,这豫州还是要落到他手里。”
陈操之道:“安石公既已出山,谢氏就会东山再起,在下最敬服安石公,在山为大隐、出世为名臣。”
谢道韫莞尔一笑:“子重只匆匆见过我三叔父一面,平日只是耳闻,就这么敬服我三叔父?”
陈操之道:“英台兄、幼度兄都是大才,教导他们的叔父自然是让人高山仰止了。”
谢道韫认真地看着陈操之,说道:“子重,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有奉承的味道,我不喜欢。”
陈操之淡淡道:“我只说实话,难道英台兄认为安石公当不得此誉?”
谢道韫道:“当得。”
陈操之道:“那不就对了。”
谢道韫一笑,忽问:“子重,陆纳之子病故你知晓的吧?”
陈操之道:“是长康、仙民这次来这里我才得知的,我从兄陈尚前去吊唁了。”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问:“我弟谢玄这次来可曾对你说过一些什么?”问这话时脸色不见有异,声音微颤。
陈操之道:“问了几句,我说英台兄要与我终生为友,别无其他。”
谢道韫“嗯”了一声,低眉垂睫,摩挲手中一枚莹润的玉石棋子,半晌抬眼问:“子重,我不是什么英台兄,我终归还是女子,我要嫁作他人妇就不可能与你终生为友,要与你终生为友就不能嫁作他人妇,两难。”
陈操之无语了。
谢道韫嫣然一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慨一下身为女子,想有个知心友人亦不可得,所以我自幼喜扮男装。”
陈操之道:“若有可能,我会来拜访你的,现在,且让我为你吹一支曲。”
谢道韫欣喜道:“固所愿尔。”
陈操之做事一向有条不紊,说道:“这棋不下了吧,我毫无斗志。”先收拾棋子。
谢道韫展颜一笑,也来帮着收拾棋子入棋奁,手指与陈操之的手背触了一下,陈操之的手温暖,而她的手指如玉石棋子一般温凉——
陈操之浑若不觉,说道:“且让月色入户。”吹熄了雁鱼灯,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开启,清冷的月光顿时倾泻进来,在地板上铺展成斜斜的一片,仿佛从远处明圣湖裁下来的一方水,就这样不流不淌地浮在房间里。
陈操之取出柯亭笛,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碧绿的柯亭笛散发柔和光泽,陈操之执箫之手也莹白如玉,手指微微弹动了几下,上身稍往前倾,美妙的箫音就清泉细流一般汩汩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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